乔传藻
穿过密密的大森林,有一座遥远的景颇山寨,名叫茨花寨。
我从师训班毕业,县文教局分配我到茨花寨小学教书。
临行的头一天,县文教局局长问我说:“小伙子,到茨花寨工作,你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离家远了,交通也不很方便,再说,深山野箐的,一年也看不到几回电影。不过,这些能算“困难”吗?我脸发烫了,挺起腰板回答说:“没有!哪天出发?我早准备好了!”
第二天黎明,黑糊糊的青桐林里,传来了茶花鸡嘹亮的啼声:“茶花——两朵!”“茶花——两朵!”叫得那么热切,茶花鸡也在催我早起啊。
东山顶上刚刚喷射出第一缕霞光,我们出发了。
我的向导是夺石干爷爷。他是茨花寨生产队的保管,进城开会,顺路又把我捎带上了。
夺石干爷爷有五十多岁年纪,脸色棕红,眉棱粗黑,两眼烁烁闪亮。他穿一身靛青粗布单衣,佩一口藤壳长刀,精悍,利索,登岩跳坎,脚步像花豹那么轻捷。
晌午时分,我们来到了一座高山水库旁边。水库一定是新修的,坡坝上刚刚漫出绿针似的草芽,还盖不满新筑的黄土呢。水库落成不久,可早已有北来的大雁落在水上做客;湛蓝的天空,亮悠悠的云彩也相约着一朵两朵地飘来,停在水库上空,是在照“镜子”吗?
我们坐在湖边浅草地上吃干粮。夺石干爷爷撩起一捧清水洗手。他望着明镜似的湖水,湖面上闪亮的波光,在他的眉眼间一晃一晃的。老人家指着湖水告诉我说:
“你知道吗?水底下原先是个村寨呢!”
夺石干爷爷一定是看出了我诧异的神情,他笑了,说:
“这个村子如今搬到星星寨去了,他们腾出地方给公社修水库啦!”
听夺石干爷爷这么一说,立即想到我的责任,就忙问:
“寨子搬远了,寨里的娃娃到什么地方上学呢?”
夺石干爷爷叹了口气:“星星寨比茨花寨还高,站在竹楼的阳台上能够到天上的云彩;硬起脚筋走,一天两头黑也赶不到。寨子里的娃娃,离开了学校,也像这水波上的大雁,只得四处乱飞了。”
夺石干爷爷遥望着那紧贴天际的蒙蒙青山,说:“去星星寨,山鹰都要歇三回气,有谁到那儿去办学呢?孩子们跟着丁老师学会的几个字,迟早也会让山箐里的大风吹光哟。”
我们吃完干粮,又紧忙着赶路了。
夺石干爷爷说的丁老师,我是听说过的。二十多年前,他是踩着马鹿和老熊的脚印,来在茨花寨办学的,县文教局局长就是他的第一届毕业生。丁老师家住县城,听说,在“四人帮”横行那些年他写过退职申请。这回,我多半是来顶替他的。像这样一位老教师,风风雨雨在边寨忙碌了二十多年,早就该调回县城工作了。
我们走在竹阴蔽天的箐底,这地方的空气好像也是绿的,还像霜那么冷。夺石干爷爷走在我的前边,他左右挥动着雪亮的长刀砍路,拦路的野刺,绊脚的葛藤,在他的刀锋下纷纷落地。夺石干爷爷一边砍路,一边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丁老师来茨花寨教书时,也是你这大年纪。那会儿,我们寨子还只有他一个党员。每到星期六,他总要穿出这条箐子,赶到区文化站过组织生活。深山老林,丁老师撞见过多少回豹子老熊啊!下了雨,老熊总爱钻出山洞啃竹笋的。”
说话间,我们顺着山藤似的小路,上到陡峻的坡顶。起雾了,大树、竹林、野花,像在浓雾里捉迷藏,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又躲在珍珠色的雾纱里。我想象着二十多年前的丁老师,独个人奔走在这条山路上的情景。路边上的一簇簇野葵花磕碰着我的衣襟,野葵花也有多少闪光的记忆想要告诉我啊!
挨晚时候,我们来到了茨花寨。幢幢起脊竹楼,掩映在芭蕉阴里;坡地上鲜红的咖啡豆,让晚霞照的迸得出火星。快近寨路口时,一堵黑糊糊的老青石上,刷地跳出一头毛色火黄的麂子,它偏起脑袋,挺起小红笋似的细角,眨着眼睛在打量我们呢。
“麂子!麂子!”我兴奋地大叫起来。
夺石干爷爷嘿嘿笑了:“这头麂子呀,是丁老师从山洞里抱回来养大的,不论它跑多远,丁老师一声招呼,它调头就会跑回来。……看麂子跑回学校报信去了。……这些淘气的小学生呀,放了学,最爱逗麂子玩。他们和麂子摔跤,‘抵架’,引着麂子追草地上的花蝴蝶,那情景啊,比城里的小学生开运动会还热闹呢!”
听了夺石干爷爷的介绍,我是很佩服丁老师的。他处处按照边寨的特点办学,丁老师真能为边寨的孩子着想啊!
我们转出绿屏风似的翠竹林,迎头就见一群嬉闹的小学生跟着他们的老师走来。领头的,果真是那头欢蹦活跳的大黄麂。人群中,走着一个上年纪的人,他五十岁左右,穿一身太阳晒褪了颜色的靛青粗布衣裳,风纪扣扣得紧紧的。我猜想他就是丁老师。一群背花筒帕的、挎长刀的景颇孩子走在老师身边,有的拽衣裳角,有的拉着手,真像树叶环绕着树干那么亲密。
“丁老师来啦!”夺石干爷爷轻声地说。
丁老师大步向我走来,远远地就伸出两只大手;走近了,一把捉住我的双手,说:“我们都站到大青树上望你九回啦!”丁老师一定是从电话上知道我要来的,我激动地望着丁老师满布风霜的脸膛,在他的鬓角,已露出斑斑的白发,像撒着一层粉笔灰。
丁老师回过身去,对着那些像野葵花一样簇拥着他的学生说:
“这就是你们新来的老师!”
茨花寨的小学生们不喜欢我,他们陌生的目光、抿得紧紧的嘴角这样告诉我。孩子们躲在丁老师背后,从丁老师的手袖边露出了探询的眼睛,盯着我,好像是说:“你是谁呀?我们不认识你,我们只认得丁老师。”
丁老师推出一个男孩子,他长得虎虎实实的,像所有的景颇小学生一样,腰间佩着长刀。小家伙有十二三岁,系着红领巾,大约是他们的小班长。这个孩子走到我的面前,望着自己的鞋尖,给我鞠了个躬,说:
“老师好!”
他说话的声音,没精打采的,逗得我都想笑了。
丁老师的眼里流露出责备的意思,他微微叹了口气,说:
“往后,你们要跟着新老师学算术,学地理,我没有讲完的四则运算,新老师会接着讲下去,你们一定要好好地学,听见没有?”孩子们凝视着亲爱的丁老师,眼里涌出泪花,他们的嗓子眼里,像塞着团棉花,颤着声音说:
“听见了!”
丁老师不满地拧起眉毛,他扭过头去,偏偏不看孩子们湿润的眼睛,他弯下腰,烘热的手掌,落在前面给我敬礼的那个孩子的肩头说:
“小勒岗,你最粗心,小数点老是点错,往后呀,可要像刻在弩箭上的‘箭槽’那么准确,不能乱点啊!”
小勒岗的脸,涨得像野芭蕉花那么红。他低下头,使劲戳着下巴。看他的这份神态,我知道,丁老师的话,一句句就像精选出来的种子,撒播在他的心田上了。
这天晚上,送走了夺石干爷爷和寨里的孩子,我和丁老师又在灯下坐了好久。丁老师说,明天早晨,他不等茶花鸡叫就要赶着离开茨花寨,他不愿孩子们送他。丁老师是个质朴而坦率的人,他和我虽是初次见面,却像多年的老朋友那么熟识。丁老师从箱子里拿出他全家合影的照片给我看,丁老师的老伴身体比较瘦弱,两个孩子也都很小,其中一个小女孩,紧紧地偎依在爸爸怀里。丁老师告诉我,女孩的名字叫木朵。丁老师特意给她取了个景颇名字。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在他的嘴角上,那甜甜的微笑真像阳光那么暖人啊!
第二天,丁老师起了个早,我送他走出寨子时,茶花鸡还在朦胧的夜雾中扇着翅膀。我和丁老师又走了一段山路,过了竹篾桥,来到岔往县城的山路口时,天色红粉粉地亮开了,就在这时,林子里猛的一阵欢呼,响起了铓锣、象脚鼓的声音,跑出了一群像山喜鹊似的孩子,好像满山满箐的野樱花,眨眼间都变成了顽皮的小学生。他们唱着,跳着,从林子里跑了出来。夺石干爷爷也赶来了,他走在孩子们的中间,抚摩着通红的刀穗在笑呢。夺石干爷爷说:
“孩子们为了给你送行,他们守在火塘边,一整夜没睡啊!”
丁老师没想到他的“秘密”会泄露,他摩挲着孩子们被雾露沾湿的头发,叹了口气,说:“你们啊,真不听话……”
丁老师没有走我们昨天从县城来的那条路,他转身拐进了一条方向相反的、更加陡窄险峻的山路。我好生惊奇呀,大声地说:
“丁老师,你怎么往那边走?”
丁老师笑笑,他回过头来说:“去星星寨就是走这条道啊!”
“星星寨?”
“嗯,县委批准了我去星星寨办学的申请,那地方还有二十多个孩子等着我呢。”
他的话说得很是平常,一点也不“闪光”,然而却像闪电似的,在我心里豁然一亮。崇敬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和夺石干爷爷站在桥头,挥手和丁老师告别。茨花寨的小学生们,敲响了铓锣、象脚鼓,簇拥着丁老师走上了长满野花的山路。在丁老师前边,那头毛色火黄的麂子,早已站在了前边山头一堵高耸的峭崖上,正回过头来,蛮有耐性地等着丁老师。在它那小红笋似的细角上,早已抹上了一绺金红的霞光。
丁老师,他又踩着麂子的脚印,向那云雾深处的山寨出发了!
(载197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