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小毅又建议说:“咱们上紫竹院去看看吧。那里有山,有水,有树,周围有田野也有工厂可画的东西一定很多。”
这个建议,我并不怎么赞成,可是也提不出什么更好的建议来,只好依他的主意,去碰碰运气。
星期天近郊的汽车非常挤,我们只好一直步行。这时节的西北风虽然不如严冬那么凛冽,但是老迎着风向前走,脸也冻得够呛。我把腿都走酸了,还没望见紫竹院的篱笆!
“算了吧,小毅,咱们还是……”
小毅瞥了我一眼,说:“怎么,你忘记自己的保证了:‘行啊,没问题!’”
“可是,我哪想到跟周伯伯学画,不但要练手,还得练腿劲儿呢!”
“可是我明明告诉过你,跟他学画非苦练不可!腿酸点,脸冻点,也不过就是苦点儿罢了。”
我没辞儿了,只好继续跟着他走。
小毅接着说:“周伯伯年轻的时候,跑过大半个中国。抗日战争时期,他为了用画来宣传抗日,随着八路军转战过好多地区。去年秋天,他和我们几个青少年学生一起上鹫峰去写生,爬山的时候,我们都赛不过他呢!”
这么说着走着,我觉得腿轻快了一些,终于走到了紫竹院。
走进紫竹院一看啊,我心上又像给浇了一瓢凉水。整个湖面结着冰,还不如护城河倒有点化开的地方。土山上的树,更是一棵比一棵干秃。
我拉了小毅一把,说:“干脆,咱们向后转吧!”
“别忙,仔细看看,多转一会!”
小毅使劲拉着我往前走。唉,反正老远地跑来了,转就转一圈吧。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随着他转起来。小毅的情绪倒蛮高,一会儿跑上土山,一会儿跑到湖边,一会儿揪着一根柳条看看,一会儿拉过一小段桃树枝闻闻……
转来转去,转到了湖南岸的土山上。他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拉着我一直冲下山去,跑到湖岸上。
湖岸上放着二十几只底朝天的小游船。两位老工人正蹲在那里,往船身上涂天蓝色的油漆。
小毅拉着我跑过去。他蹲在一位老工人身边说:“老大爷,我给您帮帮忙好吗?”
老大爷抬起头,笑呵呵地说:“不用啦,活不多,你们玩吧!”
“老大爷,我会涂漆,质量保证您满意。让我涂一会儿,您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好,好学生,你就帮我涂一会儿吧。我抽支烟歇息歇息。”
小毅接过老大爷的一份工具,一刷子一刷子地涂起来,蛮像个行家的样子。
他一边涂,一边问:“老大爷,您做多少年油漆工啦?”
老大爷吐了一口烟,笑着说:“我不是油漆工,是在这儿管游船的老船工。为了给咱国家节省点经费,我跟老伙计一商量,干脆不用请人了,我们俩自己动手来涂漆吧。船涂上新漆,漂漂亮亮的,让大伙划着也高兴……”
我插嘴问:“湖里的冰还没开化,您这么赶早干吗呀!”
“早?不早啦!再晚就要误事啦。湖里的冰,说话就要开化了。这天气,一要暖起来,可快着呢!春天了嘛!”
“春天啦!”小毅惊喜地重复了一句。
老大爷笑眯眯地说:“可不,春天啦!再过半个月,游船就要下水了。这几天我们正忙着做准备呢。哪只船都得检查检查、修理修理。二十几只船,光涂一遍漆,也不是个小工程呢!春天来啦,忙一忙也高兴……”
老大爷踩灭了烟头,从小毅手里拿过工具,说:“还是我来涂吧。这种蹲工活你们干不惯,跑一跑玩一玩去吧!”
小毅没去玩,他急忙拿起画板,兴奋地说:“唐冲,画啊,多好的春景啊!”
他这么一提,我才猛然醒悟过来,也慌忙拿出了画笔。
在小毅的画纸上,迅速出现了一幅图画:在湖边躺着二十几只小游船。两位老船工蹲在船旁,拿着油漆罐子和刷子,细心地为游船换上春装……
“小毅,你真行啊!总算有一幅了。”我看着他的画,不禁赞美起来。
“还有两幅呢,先别太高兴了!”
等我也画完了,他又提议到附近的田野里去。我们便踏上了公社的田野。
我们在田地里走着。他不时弯下身子,仔细地看看黑色的土壤。唉,到处都是一片黑色的土壤,可是什么也还没有长出来。这里连一棵树也没有,还不如紫竹院呢!我越走越烦,越走越累,我一把拉住了小毅说:“别瞎走啦,我的画家同志。一片干土有什么可画的呢?”
“别急,再往那边走一走,农村的春天会比城里来得早。你看,那边是什么?”
远远地过来几辆大车。他连忙拉着我迎上去。走近了才看清楚,每辆大车上都围着荆条圈。
小毅向一位赶车的农民招呼说:“大叔,您车上拉的是什么呀?”
“往地里送粪呗!”
我奇怪地问:“地里还没种庄稼呢,怎么就往地里送粪啊?”
“哈,傻学生!”那位大叔笑了,他一边慢慢赶着车,一边说,“等到临种的时候再送粪,不就晚啦!要想多打粮,就得多上粪,人勤地肥庄稼壮啊!自打公社成立的那年起,我年年管送粪,可一年比一年送得多,一年比一年送得早啦!”
那位大叔一扬鞭子,骡子加快了脚步。小毅立刻坐在道边,画了起来:一串围着荆条圈的送粪大车,朝无边无际的田野驰去……
我也照样画了一幅。谢天谢地,总算凑成两幅了。
画完了,小毅兴奋地说:“今天的作业真好!春天早就来了,可咱们还不知道呢……”
我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儿,腿反而更酸了,肚子咕噜噜地叫了两声,只觉得胃里空得好像没了底儿……于是我提议说:
“走吧,小毅,往回走吧!”
“不,还有一幅没画呢!”小毅干脆地拒绝了我的提议,把画板往腋下一夹,又准备往前走。
我看这人真死心眼,忙劝他说:“就剩下一幅了,回家再说吧!随便画个什么就行了·…”
“不行!认真画还画不好呢,随便凑数怎么能行?别偷懒,咱们再到村子里去看看吧,说不定那里的春天气象更浓呢!”
小毅指着前方。前方确实有一片村落,离这儿总有二里多地。我抬了抬腿,腿又酸又胀,实在懒得动弹。
“干吗非上村子里去呀?”
“那里有社员,有人家呀!有人的地方一定有的可画!”
我知道,对付他这个死心眼的人,光靠嘴巴是不管用的。我也不再跟他辩论,干脆拉着他的胳臂就往回走。
“要是白跑一趟,多冤哪!还是听我的吧,方向——正东,目标——西直门,前进!”
“去你的,这不叫前进,这叫后退!”小毅挣脱了我的手,生气地嚷了起来。
一听他嚷,我也火了。我说:“你不回去,我一个人回去。反正我不进村子了!”
小毅见我火了,又搂住我的肩膀,和解地说:“走吧,村子里准有可画的。再画一幅村景,多好啊……”
“多好,我也不去!”我仍旧赌着气。
“那你的三幅写生怎么完成啊?”
“我趴在床上也能画它三幅!”
“别吹牛,趴在床上写生,我还没听说过。”
“干吗非要写生呀?”
“周伯伯要求的就是写生啊!他说只有多写生,才能……”
我一想,还是别跟他抬杠。这样抬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完呢?于是我一转身便往回走。
“你不走,我走!”我没好气地说。我思量这样一来,他也许会让步的。我知道,他一向是看重友情的。
“唐冲!唐冲!”小毅激动地嚷着,可是并没有追过来。
我继续往回走着。
“唐冲!唐冲……”小毅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我想他大概会追过来的,仍旧不停步地往回走。
“唐冲……”他的声音低下去了。
我放慢了脚步,但是他始终没有追上来。我踌躇了,不由得站住了。
我转回身来一看:小毅夹着画板,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边的村落走去。
我看着,看着……这熟悉的背影,好像已经不是终日和我在一起的同学,渐渐地变成了曾经在电影里见过的使人敬佩的小英雄。
看着这坚毅的背影,我一下子懂得了:为什么他画画的本领比我进步得快;为什么他和我一同去访问了“二七”老工人,我什么也没有画,他却画出了那么好的画来……
一阵风吹过,他的红领巾飘了起来。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在他身边吹拂的风,一定是春风。想到这儿,我猛地惊醒了,赶紧拿出画笔画了起来:一个少年,夹着画板,在广阔的田野上,迎着春风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这,这才是我自己找到的第一个春景,一个多么动人的春景啊!
我只来得及画一个粗糙的轮廓,小毅已经走远了。我赶紧握紧画板,跑步追了上去。
(载196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