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遥
早晨来到学校,看见报栏前边围了好多人。我心里想,准是发生了什么国际大事,要不,就是又发表了什么重要文件。
我这个人就是好奇心盛,不管是哪儿出点新鲜事,我总得跑在前头,这一回我可有点落后了。我赶紧钻进人群,挤到报栏前边。不知是谁在我后背上捶了一拳,还叨唠着:“瞎挤什么?”我没理他,看新闻要紧。
可是挤到跟前一看,报纸上并没有什么惊人的消息。我看了看别人,大伙的眼光都集中在第四版副刊上面,于是我也把视线转到那里。
这一期副刊是画页,栏头的标题印着“新芽”两个字。右上角的第一幅画,画着一群少先队员围着一个老工人。老工人左手托着一个绣着“纠察”两个字的臂章,右手紧紧地握着拳头,脸上的表情是严肃而激动的。周围的孩子们,有的露出关心的神态,有的显出震惊的样子,有的攥紧了两只小拳头,有的用手紧紧地按住胸前的红领巾。
哦!这个场面多眼熟啊!这不正是我们中队访问长辛店铁路工厂“二七”老工人的情景么?画上的那位老工人,不正是给我们讲过“二七”斗争史的李大爷吗?
是,没错。再往画的下边一看,清清楚楚印着一行字,嗬,“第三中学初二雷小毅画”。啊,怪不得这么多的人围着看呢!
“唐冲,你也来一幅啊!咱们班的两位小画家,一人一幅,多棒啊!”李大年从后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招呼我说。不知道他是鼓励呢还是讽刺。
“我——往哪摆啊!”我嘴里搭讪着说,心里却充满了一股子难说的滋味。说是羡慕吧,有那么一点,可也不全是;说是不服气吧,也有那么一点,可也不全是。嗨,不用说啦,反正,反正心里也真想画出那么一幅画来,像雷小毅一样,也登在报纸上,或者去参加什么国际展览。
这一天,我一直想着这件事。雷小毅为什么能画出这么好的画呢?他有天才?我也并不比他笨哪!他碰上了好的题材?可是,这件事我也亲身参加了!噢,可能是因为他有一位鼎鼎大名的画家做老师吧。对,也许就是这么回事!
第二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故意等着雷小毅,和他一起走出校门。在路上,我问他说:“小毅,咱们俩是好朋友吧?”
“是呀。”小毅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那,求你给帮一个大忙,行吗?”
“你快说吧。”
“我也想跟你那位画家老师学画。你能帮我说说吗?”
小毅松了一口气说:“嗨,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哩!这个好办,我跟周伯伯去讲讲,他会答应的,他可愿意帮助青少年呢!差不多每个星期天,他家里都坐满了年轻人。不过跟他学画,得坚持苦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不行!你能做到吗?”
“行啊!没问题!”我不假思索,就痛快地答应了。
我心里真高兴,我早就听小毅说过,不少有名的青年画家都是周伯伯的学生。周伯伯是个老画家,也是个老革命。抗日战争时期,他还在延安为毛主席画过像呢!
能有这么个大画家做老师,我准能画出好画来的。
我一直盼呀,盼呀,好容易才盼到了星期天。
上午八点钟,我正在屋里翻着一本画册,小毅笑嘻嘻地跑了进来。
“唐冲,周伯伯答应了!”
我兴奋地抱住他,蹦了三蹦。
“周伯伯让你拿上画板和铅笔,再拿几幅过去画的画,现在就和我一起上他家去。”
“好!这就走!”
我赶紧拿好东西,就跟着他一起走了。
来到周伯伯家的门口,我的心怦怦直跳,走进院子,心跳得更厉害了。
我正琢磨着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周伯伯已经从屋里走出来了。他拉住我的手,笑嘻嘻地说:
“我早就听小毅说过你了。你们是一对好朋友,对吧?小毅说你很聪明,哈,果然是一副聪明相……”
“他瞎说呢!您别信他的,我可笨哪!”我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
周伯伯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笨?笨也好!到我这里来,就是要下笨功夫的。多聪明的人,也得有笨功夫做基础啊!”
他说得是那么亲切,我不由得抬起头来尊敬地望着他。
周伯伯身材很魁梧,头顶光光的,只剩下一圈灰白的头发。看年纪总有六十几岁了,没有留胡须,嘴巴上只有一些短短的胡子茬。灰黑色的眉很浓很粗,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单看眼睛,一点也不像上了年纪的人。
周伯伯一直拉着我的手,把我们领进屋里。屋子很宽敞,家具很少,只有一张书桌,一张圆桌,两把藤椅,几只凳子,这就显得屋子更宽敞了。墙上的装饰多一些,挂着好几幅国画和油画,大概只有从墙上,才能看出这是个大画家住的房间。
周伯伯打开我的画,仔细看了半天,然后说:“画得不错,有基础。可是不怎么认真啊!你看,这个男孩子的头发怎么向左分呢?还有,这个青年农民扶犁的架势也不对,犁把子也太直,不像犁把子,倒像个铁锹把子了……”
停了一会儿,周伯伯又说:“再有,基本功也差一些。在这些方面,你可要向小毅学学哩!”
“嗯,好吧,我一定注意。”我嘴里答应着,说实话,心里可有点不舒服。小毅比我画得强,这一点我承认,要说向他学习,可又有点不服气。我觉得,他只比我强一点点罢了。
周伯伯把我带来的三幅画,每一幅都详细地讲了一遍,从选材到构图,甚至每一笔每一画都讲到了。后来又谈到图画怎样为人民服务,画画要如何细致地观察生活……我听得都入了迷。
最后,周伯伯郑重地说:“在我这儿,也得像在学校一样,要按时完成作业,而且一定要认真完成。光说不练,是学不到真本领的。今天的作业是出去写生,你和小毅每人画三幅春景写生。注意,画面可以简单一些,但是一定要画真实的景物,并且要有春天的气息。这不容易呀!可是太容易又怎么能练出功夫来呢?”
说着,周伯伯随手把门打开,把房间里的一盆迎春花搬到了铺满阳光的院子里,又对我们说:“春天已经来啦。可以画的东西多得很,去画吧,祝你们成功。”
我和小毅夹着画板和画纸,走出周伯伯家的大门。我心里想:三幅春景,这算得了什么?我一下子就想出了好几个画面:可以画一个穿着春装的小女孩,举着一束挂满苞蕾的杏树枝,在铺满小草的绿色大地上奔跑;要么,画上一对黄色的小鸟,落在微微绽出绿芽的柳树梢上啼唱……要说画这些,不是吹牛,小毅可比不上我心灵手快。
一出街门,我的眼睛马上寻找道旁的柳树。跑到跟前一看,心里却凉了半截。柳树的枝条还是光秃秃的,连杨树上也看不见一片嫩叶。再瞧瞧街上的行人,都还穿着厚厚的棉衣。面前倒是走着一个小女孩,可是她穿得简直像个大棉花团,手上也没握着什么杏花,还戴着一副毛茸茸的皮手套。春天?现在哪到春天了啊!我一下子泄了气。
“喂,小毅,”我说,“咱们上哪儿去画春天的写生呀?树木还是干枝,小草也没有返青。你看,那自来水的龙头还没有解除御寒装备呢!这可上哪儿去找春天呀?”
小毅倒不着急,他慢条斯理地说:“你还没认真找呢!就着急?周伯伯不是说过要仔细观察吗?咱们就耐心地找吧!”
我咽了两口唾沫,没再说什么,也只好先找找看吧!
一路上,我越走越灰心。起先我还注意着搜寻目标,到后来,干脆什么也不看了。
小毅拉着我,一直走到西直门。望见了西直门的门楼,我又打起了精神。我记得每年春游总是出西直门的。一出西直门,就满眼都是春天的景象了。
现在是我拉着小毅,急急地走出城门。可是到了城外一看,这里的树枝同样也是干干的,甚至护城河里的冰也还没有完全融化。迎面吹来的风,倒似乎比城里更冷了。
哎,天气好像存心和我为难。今年的春天怎么来得这样晚?
我失望了。我止住脚步,拉住小毅说:“伙计,别走了,你看,城外也是一样。咱们等下星期再……”
“下星期?不行,这是今天必须完成的作业啊!”
“要么,就回家去,找几本画册参考参考……”
“什么?坐在屋子里照着人家的画来写生?真没羞!你忘了周伯伯的要求?”
我没的可说了,也真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还嘟囔了他一句:“这人,真死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