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铁锁子觉得他唱得怪难听,可是一会儿他心里就也高兴起来了。这倒不是李拐子后来唱得好听了,他还是那么怪声怪气的。铁锁子高兴起来,是因为他看着这满满的两大车山荆山柳编的货物。哎,这些东西管保都是头等成色!卖回钱来,明年的生产又添了一笔本钱,社员们也可以安心过一个春节了。他又想着队里让他负责跟供销社算账,卖了货的钱不让李拐子沾手,这个任务多光荣啊!他就渐渐忘掉了对李拐子的气愤,心里美滋滋的,嘴里也不由得唱起歌儿来了。
走着,走着,来到一个村子里。这村子叫沙家堡,离城还有十五里。在街上碰见了个四十多岁、头戴毡帽、穿羔皮短祆的男人。那人一见李拐子,就亲热地打招呼:
“啊!拐子!你们这是进城交货去呀?”
“是啊!”李拐子也呵呵地笑着说,“大老滑,你这些日子混得不错吧?”
“唉!不错,不错个屁!快连西北风都喝不上啦!你们这些货交给供销社怎么个价码呀?”
“这是订了合同的:箩头每副四块五,粪笆每副十一块……”
没等李拐子说完,那人就过来拉住李拐子的胳臂说:“拐子,你跟我来,我跟你商量个事。”说着,就把他拉到旁边的大门里去了。
铁锁子不知道他们商量什么,只好把车停住。等了半天,才见李拐子一个人出来了。他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嘻嘻地笑着说:
“铁锁子,刚才我们商量了个事,咱们俩再商量商量。”
“什么事?”
“是这么个事……你说,人们整天上山下地劳动,是收入多好哇还是收入少好?”
铁锁子眨巴着两只大眼睛,不知道他是在兜什么圈子,就说:“当然是收入多好啦!要不,人们干吗这么起早贪黑地搞副业?”
“对啦,你爸爸这一冬天尽忙队里的事,你们家里的副业收入可不算多。”李拐子做出一副同情的样子说。
铁锁子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李拐子为什么要说这个。
李拐子又说:“你说怎么着才能增加收入?”
“那得多劳动!像你那样,我看就增加不了!”铁锁子顶了他一句。
“嘿嘿!”李拐子眯着眼儿一笑,“你小孩子家,到底是心眼少哩。有时候不用劳动,单是动动心眼儿,钱也一样能到手哩!”
“你说的是贪污吧!”铁锁子不客气地揭了他的疮疤。
“咳,咳,你干吗还提那个,那是过去的事了。”李拐子红了脸不自然地说。
“你到底要跟我商量什么呀?”铁锁子让他兜圈子兜得不耐烦了。
“是这么回事,”他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大老滑想买咱们车上点货。”
“他买这做什么?”
“他弄到别处去卖呀。他出的价码可比供销社高。一副箩头多给五角,一副粪笆多给一块五……这么着,嘿,卖给他二十副箩头,十副粪笆,咱们俩就能从中弄个二三十块!一人一半儿……”
李拐子说得眉飞色舞,可是说的并不是实话。他跟那大老滑商量好了,每副箩头多给一块,每副粪笆多给两块五;那么着,从中弄的就不是二三十块,而是四五十块。不过他想,就说二三十块,对这个十五六的孩子,也就有足够的吸引力了。
可是他没想到,铁锁子听了他的话,就气愤愤地说:“哼,你这不是又想贪污是什么?”
“咳,咳,这可不能算贪污,不能算贪污。”李拐子赶紧嬉皮笑脸地解释,“咱们回队里按供销社的价码交账嘛,一个子儿也不少交给队里。再说,供销社交货的数字,反正咱们已经超额了,少交这一点也不在乎。嘿,你好好想想,一人能得十几块呀!”
“这样的钱,一万块我也不稀罕!你不要做梦,这买卖你做不成!”
铁锁子说着,啪地用一个响鞭儿,赶着大车就向前走。
“唉,你这孩子真死心眼!”李拐子无可奈何地说。
这时候,那大老滑也从大门里出来了,说:“嘿,拐子,你们的大车怎么走了哇?没商量成吗?要不,价码再给你们长一点……”
铁锁子回过头来,气冲冲地向他吐了一口唾沫:“呸!”
从沙家堡出来,李拐子再不唱那爬山调了。他左思右想,实在心疼这一阵风吹跑了的好几十块钱。铁锁子也满肚子不高兴,他怎么看这拐子怎么不顺眼,就低着头不再看他,一面走着一面狠狠地踢路上的小石头子儿。
这十五里地,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傍晌午的时候,他们进了城,到供销社里交了货,算过了账。铁锁子把钱揣在怀里,两人还是谁也没理谁,把大车赶到街上。
李拐子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嘻嘻地笑了笑说:
“铁锁子,你还在为那事生气吗?那是我糊涂,我这会儿也转过弯儿来啦。反正那事也没办成,你回去就别跟人说啦,行不?”
铁锁子见他认错了,想了想说:
“只要你以后别再那么自私自利,就行。”
“好。咱们一言为定!”李拐子说,“前面就是我表哥的茶馆,走,咱们喝点茶暖和暖和去。”
“我不渴。”铁锁子说,“你去喝茶暖和着吧,我到新华书店去买两张年画,买回来咱们就往回走吧。咱们没带草料,牲口也得回去喂呢。”
“好。我也不喝了。那咱们就把大车放在他那里,让他给看着,我也到市场上去转转。”
两个人就把大车赶到那茶馆门前。李拐子跟掌柜的老头——他表哥——打个招呼,把大车停在茶馆旁边,他们就走到城里那条热闹的街上。铁锁子进了新华书店,李拐子上贸易市场去了。
买年画的人挺多,铁锁子排着队买了年画,又买了两本小人书,就回到茶馆去。
李拐子还没有回来。那茶馆掌柜的正拉着风箱烧水,见了铁锁子,招呼他进屋里去暖和着。铁锁子就坐在茶桌旁,一面看小人书,一面等着李拐子。
过了一会儿,李拐子回来了。没走进屋,他就兴冲冲地嚷着:“表哥,你借给我三十块钱!”
“做什么?”那掌柜的问。
“市场上有个卖枣儿的,七角钱一斤,他说是急等着钱用才贱卖的。一共有四十来斤,我想买下他的。眼下就过年了,人们过年吃枣糕,正缺枣呢。我看,卖一块钱一斤不成问题,稳拿稳攥地弄它个十几块!”
那掌柜的说:“我这里钱也紧呢。你们不是给供销社交货吗?还没钱?”
“那钱我没拿着,那小孩拿着呐。”
“你不会跟他说说……”
“唉,咱不去碰那个钉子。那是队里的公款,不能动。别看他人小,比谁都认真哩!好表哥啦,算你帮我这一遭。一两天我把枣儿脱了手,就还给你。咱们一言为定!……”
那掌柜的被他说动了,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数了数,交给了李拐子。
就在这时候,铁锁子一下子从里间蹿了出来,气呼呼地说:“你又要去干什么?队里没批评过你呀还是怎么的?”
李拐子吓得一愣怔,结结巴巴地说:“铁,铁锁子,你……你早回来了?”
“你快不要去买了!你要是贩了枣儿回去,我非向队里报告不行?我把什么都说了!”
“我已经跟人家说定了。好铁锁子,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这是最后一回啦,咱们一言为定!我要往后再不改,我就不是人!”
李拐子一面起誓赌咒,一面到里间屋去找出来一条口袋。他对那掌柜的说了声:“我用这去装一下。”就匆匆地走了。他心里早有了主意,只要把枣儿买回来,这十几块钱就算弄到手了。至于铁锁子嘛,李拐子相信凭着他一张巧嘴,一路上总会把铁锁子说服的。
嘿,这一回李拐子可又想错了。要是真像他想的那样,铁锁子可就不是铁锁子了!
铁锁子见他走远了,一跺脚就拿定了主意。他蹿出屋子,跳到大车前,拿起鞭子,赶起两辆大车来就走。
茶馆掌柜的说:“嘿,你不等他了吗?”
“等他干什么?牲口早饿了,要回去吃草料呢!”
“你还是等等他,给他捎上吧。”
“哼!甭想!队里的大车可不是为他贩卖枣儿预备的!”
铁锁子还拿定了一个主意呢:哼,回到村里就要告诉人们,那枣儿是李拐子花多少钱买的,他怎么一心一意想赚钱,想剥削人,让大家谁也别买他的枣儿……
一会儿,大车就赶出了街口。铁锁子听见后面有人喊:
“嘿!——铁锁子!——等一等!——”
铁锁子回头一看,李拐子背着半截大口袋,压得弓着腰儿,一拐一拐地追上来了。
铁锁子装作没听见,“啪!”“啪!”连甩两个响鞭儿。骡子马儿也好像懂得他的意思,踏踏踏踏地迈开快步,向前跑得更欢了。大车后面扬起一道黄尘……
一会儿,就把那李拐子甩得望不见影儿了……
(载1963年第1期)
注释:
(1)眊——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