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儿童文学》百万纪念文集:小说卷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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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红枣儿(3)

“怎么是假心呢,她这不是明明把芋艿送来了。”说着,伯伯就看着黑牯。黑牯也仔仔细细地看着伯伯的脸,可是也看不出名堂。伯伯抱着阿妹坐在床沿上,嘴里含着烟斗,眯缝着眼,像笑又没有笑,不笑又有点笑,这样一副面孔,是算他故意开玩笑呢,还是算他认真弄不懂呢?……

“唉!”黑牯真是为难极啦,不知怎么说才好了。这时候妹妹倒不觉有什么难,抬起头,就对丁伯伯说道:“假的你也不懂呀!假的,就是,就是不是对你真好,懂吧?”

想不到妹妹这样一说,伯伯倒点点头,懂了,可是又问:“你们怎么知道她是假的呢?”

“这还不知道,”黑牯赶紧接嘴,生怕再让妹妹说了去。她刚才睡得像个猪,现在坐在伯伯怀里,睁大了眼,倒新鲜活跳了。可是妹妹偏又说:“我知道。”

“不要插嘴!”黑牯瞪了她一眼,就抓着伯伯的衣襟,急急地说道:“假的,她当然是假的,你不信问问我妈……”

“对,”妹妹又忍不住了,“我妈说的,从前在她家里帮工,她烧的粥薄得……薄得……”妹妹嘴里薄了半天,到底也没说清粥薄到什么程度。黑牯瞟了她一眼,接着说道:“薄得一塌糊涂。”

“啊!她给帮工吃薄粥,是坏。”丁伯伯摇着头,啧着嘴,到底明白了一点,可是,这离黑牯原来的要求还远呢,伯伯既没有板起脸叫她不许拍马屁,也没有手一挥,笔直地指着门外,要她把芋艿拿回去,脸上也没有一点生气发狠的样子,还笑眯睐的呢!唉!黑牯心里真急了,便抓着丁伯伯的膀子直摇,好像这么一摇,丁伯伯便会立即明白一切。他一边摇,一边急急地说,恨不得把大嘴巴所有的坏处,一齐倒在伯伯的面前。第一件当然是要说一说吃甜蔗秫的事。那是去年,黑牯还没上学呢,在家带了妹妹一起割羊草,有一次大嘴巴忽然招手叫黑牯过去,又称赞他乖,又骂自己的儿子不好,后来又在她的自留田里斩了一根甜蔗秫给阿妹。看看,她给你吃东西,好像是对你好,是吧?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把黑牯篮里的羊草,倒在自家的羊圈里,还说:“你帮大婶再割一篮吧,大婶欢喜你,过两天做圆子给你吃!”

“你看,她的东西吃得吗?”黑牯最后下了结论。可是忽然又抬头问道,“伯伯,你说说,大嘴巴对别人厉害,对自己家里人为什么也厉害呢?……”黑牯说到这里,忽然发现丁伯伯脸上的笑容已不见了,虽然仍是眯着眼,一口一口地吸烟,可是眼光定在火苗上,面容严肃极了,声音沉沉地回答道:“孩子,这些你都要记住才好,要记住。你说说,她怎么对自己家里的人厉害了?”黑牯见丁伯伯这样问,便竭力要把事情说得清楚、周到,不要啰唆,更不要结结巴巴。可是事与愿违,一开口就连连来了两个“你看她坏吧”。黑牯咬了咬嘴唇,心里定了一定,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大嘴巴是个富农婆,那他男人沈白脚当然就是个富农了。那沈白脚生了瘫病,睡倒了有一年,开始大嘴巴还不怎么的,后来就天天骂他,说他会吃不会做,所以连饭也不给他吃饱了……“伯伯你说,她对自己人厉害吧!”

伯伯好像在听,又好像不在听,见问他,便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道:“你们记住,地主富农都是这样,他们是认钱不认人的。”

黑牯点了点头,妹妹却还问:“伯伯,那是她自己家里的人呀!”

“对,对自己家里人也一样。”丁伯伯说着,拍了拍妹妹叫她不要响。

黑牯接着说:到了后来,大嘴巴每天一起来,就去看看白脚,看他死没死,见他还睁着眼,就开口骂了:“你说快死了快死了,怎么还不死呢?”男人睡在里面床上求她,说:“你给我饱饱吃一顿,我明天就死了。”大嘴巴就说:“越吃越不得死。”自己就烧烧煮煮和儿子俩人吃了,出去上工了,到晚上放工回家,她就再去看一次,见男人不死,便又骂。有一天早上她一起来就骂,骂了半天,不听见白脚哼哼,跑进去一看,男人真死了……“伯伯你说,她盼男人死盼了一年了,现在真死了,她该欢喜该笑是不是?……你猜她怎么样?她拍拍铺板反倒大哭起来了,嘴里还念叨:‘你去了叫我怎么办呀!叫我怎么办呀!’……”黑牯学着大嘴巴的样子,正说得高兴,丁伯伯忽然笑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把黑牯搂到怀里,摸摸他的头,又亲亲他的脸。这真有点难为情,黑牯挣脱开来,高兴得脸红红的,还是接着说,“白脚死了,大嘴巴擤着鼻涕又买肉又买酒,像过年似的,桌上放满了菜,又是酒,又是饭,说是给白脚吃的……”

“她骗人!”妹妹又忍不住了,“我看见的,是她自己吃了。”

“我也看见的,她自己吃,还叫爸爸去吃。爸爸说:‘留着你自己吃吧!’伯伯你看,这个人假心假意吧!”黑牯一边说一边点着头,表示大嘴巴这个人假得实在厉害。

丁伯伯听了,也没说话,倒又把黑牯搂过来了,指着桌上的芋艿说:“那么黑牯你说说,我也没有羊草,她为什么送我芋艿呢?”

“这是拍你的马屁呀,想让你说她好。”

“说得对,那么这芋艿怎么办呢?”

“退回去!”黑牯和阿妹两个同时叫了起来,而且黑牯还加了一句:“叫她不许再来拍马屁。”

“好!”丁伯伯好像跟谁在开会一样,说,“那么我们就决定,明天一早就把芋艿退回去。至于拍马屁嘛,孩子,这些人会想出许多花样来,要他们不拍马屁是不行的。我看,还是我们不吃他们的马屁最厉害,你们看好不好?”

“不好!”两个人又同时叫起来了,丁伯伯一个人变成了少数。他抓了抓下巴上的须根,只得说道:“依你们怎么办呢?”

“现在就退回去,伯伯,明天再退,大嘴巴还当你已经吃了呢!今天晚上不是要开心死了?……”黑牯说着,阿妹也从伯伯腿上跳下来,就要拉着伯伯走。

“啊!对对对,我倒没有想到,她要开心一夜呢!那么……”伯伯看看表,已经是十点钟了,伯伯为难了一会儿,便一拍腿站起来说:“好,今日事今日了,现在就现在。”说着就拉了阿妹、黑牯赶紧捧起了那碗芋艿,三个人一起出了门。三个一并排,一个大的在当中大步慢走,旁边两个小的跳跳蹦蹦,活像一个拨浪鼓。

门外,月色正好,四下里白生生的,像镀了一层银子一样,路是路,田是田,水清桥明,什么东西都照得一清二楚。望望天上,却只是那么糊那么细的一弯月芽儿,真奇怪。大月亮照到的地方,为什么这月芽儿也都照得到呢?它这么小,哪里来那么多的光呢?……黑牯真想问问伯伯,可是已经过了桥,已来到大嘴巴的门口了。

大嘴巴一直没敢开门,可是黑牯和阿妹也觉得痛快了,要说的都说了,芋艿给她放在大门口,还叫她当心给狗吃了。“跟你说丁书记不吃你的东西,你偏不信,你看这不退回来了!”这句话黑牯当然也没忘记说。大嘴巴装睡着了,一直没作声,可是黑牯不看也知道,她在里面一定气得像条死鱼,眼睛翻白。最后,伯伯又问她:“昨天你上镇去卖熟芋艿,是跟谁请的假?是谁答应的?明天跟治保委员谈去!”丁伯伯话不多,声音也不大,可是倒像是块几百斤重的石头投进了河。嘭的一声,大嘴巴在里面撞倒了凳子踢翻了盆,忙不迭地跑来开门,可是丁伯伯已拉着黑牯和阿妹往回走了。

快到家门口,黑牯望见爸爸也没睡,正站在门口等,丁伯伯走进去,也不知从哪里说起,没头没脑地对爸爸说,“老弟,不错,一点不肯含糊哩!”爸爸一听,好像也懂了,而且还笑呢!黑牯可不懂,什么不错?又是谁不肯含糊?……大人说话就是这样,听上去好像句句都很普通,一点也不特别,一点也不难懂,可是连在一起,就深奥得要命。

黑牯跟着爸爸回到自己屋里,回头看看,丁伯伯一个人还站在月亮地里吸烟呢!黑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抬起头,悄悄地说道:“爸爸,丁书记说,毛芋艿咸滋滋香喷喷好吃呢!我们家自留地里不也种了几棵芋艿吗?……”

“对,过几天挖出来,请丁伯伯跟我们一起过中秋节。”

“什么时候过中秋节?”

“快了。”

“哦。”黑牯和妹妹爬上床躺下了,爸爸吹熄了灯。月亮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妹妹那弯弯的眉毛,胖胖的脸。忽然,妹妹睁开眼睛,趴在黑牯的耳边轻轻地说道:“哥哥,我忘啦,忘记告诉丁伯伯,大嘴巴打我的后脖颈。”

“明天吧!”黑枯迷迷糊糊地说。他心里想,这是中秋节前的月芽儿,所以有这么亮!……明天,还是明天问问伯伯:“是不是所有的月芽儿都一样亮?所有的月芽儿都一样能照到那么许多地方?……”

……天上的月芽儿答不出来,光是笑,笑得嘴角弯弯的,弯得老高老高。

1963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