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儿童文学》百万纪念文集:小说卷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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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有个好爸爸(1)

露菲

我长到十六岁,还没叫过一声爸爸。

我的小伙伴们都有自己的爸爸,她们和爸爸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一起玩。爸爸疼她们爱她们。过年过节,她们告诉我说,谁的爸爸给谁买了花衣裳,谁的爸爸给谁买了扎腿带儿。平日谁跟谁吵架恼了,她们也说:“回家告诉我爸爸去。”

看看,她们多好,有个爸爸做靠山。可我呢,没有。

听妈妈说,我下生落地那天,爸爸就走了。那年闹灾荒,爸爸为了一家活命,闯关东挣钱去了,一去九年没音信。

我整整九岁了,还没见过爸爸的面。

有天夜里做梦,我梦见爸爸回来了。爸爸穿着崭新的衣裳,手里提着好几个大包袱,里面全是给我买的花袄、花裤,还有带花纸的糖。我高兴地对小伙伴们说:“这是俺爸爸给俺买的!”

醒来一看,什么也没有。

有次我问妈妈:“爸爸是长脸还是圆脸?”

妈妈抿嘴笑笑说:“不是长脸,也不是圆脸,是方脸……”

妈妈嘴里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妈妈还告诉我,爸爸挣了钱一定会回来的。

我天天在村外大路上盼哪盼哪。这条大路又宽又长,是通向县城的。我想它也一定通向我爸爸住的那个地方。

有一天,从大道上来了不少逃难的人。他们恐惧地说县城叫东洋鬼子占了,日本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天要塌了。村里有钱人听了这个消息,都惊慌地收拾东西准备逃走。

“咱们怎么办?”妈妈对着家里的两间破草房叹着气说,“嗨!要是有个男当家的……”

正说着,门外走来一个破衣烂衫的人,头发老长,胡子挺多,两只眼睛大得出奇。他不声不响地走进门来,把身子靠在门框上。

“你是哪里的过路客?”妈妈忙问道。

那人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妈妈。

妈妈看他没有离去的意思,就说:“我们家都是婆娘孩子的,你到别处借宿吧!”

“你不认识啦?”

妈妈上下打量着他,嘴张得老大,没说出话来,眼睛里又惊又喜,身子摇摇晃晃地要摔倒了。那人忙过去扶着她。妈妈趁势靠在他的肩上哭了,哭得像个小姑娘似的。

那人拍拍妈妈的肩膀。妈妈抬起头擦擦眼泪,高兴地说:“小妮子,快叫爸爸。”

怎么,这就是我爸爸?这和妈妈说的,我自己心里想的,梦里见的,多么不一样呀!爸爸应该是没有胡子的,应该是不穿破衣裳的,应该是……反正应该不是眼前这个样子。他刚要伸手拉我,我扭身跑了。只听得背后响起了“咯咯”的笑声,而妈妈的笑声特别响,特别脆。

我来到街上,小伙伴们都围上来问:“你家来了个什么人?”

“不知道,不知道。”我摇摇头离开她们,走到村外的湾边上,心里真想哭。我不明白,我的爸爸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湾里青蛙呱呱叫个不停,这些不懂事的小东西呀,我心里烦哩!

太阳落了。镶在天边上的一层紫蒙蒙的颜色转眼变乌了。我回家呢还是不回家?正在犹豫,远远传来了妈妈的叫声:“小——妮——子——哎——”

叫声由远到近,拖着长长的尾音,多好听。要是从前,我早答应着跑过去了。今天直等妈妈到了跟前,我才站起来。

“你这孩子,叫你半天也不应一声,耳朵叫驴毛塞住啦。”妈妈埋怨着,显然她并没有生气。

“我不回家。”我说着,眼泪都涌到眼眶里了。

“傻妮子,爸爸没回来天天盼,爸爸回来了又不见,这是什么脾气?”妈妈连哄带拉把我领回家。穿过挤满了街坊邻居的院子,我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溜到屋里上了炕。妈妈连忙点火烧饭,红红的火苗映照着她那两排洁白的牙齿。妈妈在笑哪!——可是为什么她还不停地擦眼泪呢?

院子里人们又说又笑,好不热闹。我想跑出去听听,又不愿意出去。我用手指在窗纸上撕开一个洞洞,想从这里偷偷地瞧瞧爸爸。人们把他团团围在中间,我看不见,只听得他用一种外省口音说:“鬼子来了光跑也不行,跑到哪里是个头儿……”

“对呀!”有几个人点着头说,“你闯南走北的见过世面,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依我说,咱们的地盘就得咱们来守,指望中央军白搭。只要咱们老百姓心齐,中国就有救……”

“对呀!”

“有道理!”人们轻声地说着。

有位老爷爷挤进去扯开大嗓门问:“小妮她爸,你在外面做的什么买卖?赚了多少钱?”

爸爸只轻轻地笑了两声。

邻居们逐渐散去,当妈妈把最后一个客人送出门口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爸爸进屋来了,我忙躺下假装睡觉,从手指缝里偷偷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妈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饭,紧跟在他后面问:“饿了吧?”

爸爸把饭碗推向一边,说:“不饿!”

妈妈把头发掠了掠,坐在爸爸对面,轻声地说:“你一去八九年,不往家写封信,我还真当你‘没有’了呢。听人家说,你当了红军,还说你叫官府抓住下了大狱……我不信。”

爸爸微微一笑,反问道:“为什么不信?”

“这么说,都是真的?”妈妈眼里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

爸爸深沉地“嗯”了一声。

“不行啊,咱们庄户人家怎么能干那种事!”妈妈忙拉着爸爸的手说,“以后再别出去啦,死活好歹咱们在一起。”

爸爸轻轻地摇了摇头。

“怎么,留不住你呀?”妈妈几乎是用恳求的声调说,“孩子她……她不能没有爸爸啊!”她用手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我的眼泪也从指缝里往外流。心想:这个爸爸真不好,一来家就惹妈妈伤心。他自己呢,一滴眼泪也不掉。

过了好大一会儿,爸爸才说:“我知道你和孩子在家受苦受累。可是你得明白,为了穷人世世代代不再受欺压,我不能老耽在家里。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组织游击队打鬼子……”

妈妈抬起头来,手托着腮听着爸爸的话。

我看到爸爸那双大眼睛里闪射着火花,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奇妙的火花。

啊,这是个什么样的爸爸呀!

第二天,我醒来一看,爸爸已经变样了。破衣裳换下来了,长头发剃短了,在刮光胡子的嘴角下面露出了一个绿豆大的小黑痣,比昨天的那个爸爸好看多了。可是我仍旧不喜欢他,还有点怕他。

他看我醒了,朝我笑笑,说道:“小妮子,咱们来认识认识吧!”

我才不和你认识哩!

我穿上衣裳,下炕帮妈妈拿柴火去了。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朝我笑。他那双眼睛像是专门为了笑才长到脸上似的。我故意把眼皮耷拉下来,心想:谁和你笑?昨晚上尽惹妈妈伤心,还以为我不知道哪!

家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挺碍眼,吃饭也不自在。妈妈倒是又说又笑的。爸爸俨然是一家之主的样子,还说往后要教我念书识字哩。

自爸爸回家来,村里的叔叔大爷们常来找他说长道短。不几天,外村的人们也来和他商量事。他总是不停地和别人说呀说呀,有时说得连吃饭都忘了。对我呢?除了笑笑,一句话也没有。我看,爸爸眼里根本没有我。

这些日子,鬼子、汉奸们经常从城里到四乡烧杀祸害人,村里的人个个提心吊胆。爸爸很少在家。只要他不在,我就像撒欢儿的小马驹,愿蹦愿跳由着我。爸爸在家,我不敢称霸为王。妈妈刚巧和我相反,他一出门,妈妈就心神不安,连干活的心思都没有了。

这天爸爸又要出门。妈妈把草帽递给他,嘱咐他路上多加小心,中午早些回来吃饭。

爸爸说了声“误不了”,就走了。

太阳走到正南,妈妈坐不住了,一会儿到门口等,一会儿到村头看,直盼到太阳偏西还不见爸爸的影子。妈妈急得转来转去。我的肚子饿得直叫,就对妈妈说:“妈呀!别等他啦,咱们吃饭吧。”

“他是谁?”妈妈生气地说,“八九岁啦,连声爸爸也不叫,他呀他的,哪有你这样的孩子!”

我使劲把嘴一撅,说:“再不吃饭,我就要饿死啦。”

妈妈塞给我一个窝窝头,说:“你呀,什么时候才懂事。”

半夜里,爸爸回来了,妈妈笑了。可是就在这天夜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爸爸刚刚睡下,几个拿枪的汉奸破门而入,把爸爸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他们说爸爸是“共产八路”,要抓到城里坐牢受审。妈妈上前去求情,被汉奸踢倒在地。我上去拉,也挨了一脚。

爸爸喝住我说:“小妮子,快照顾妈妈,别管我。”

眼看着爸爸被抓走了。

妈妈从地上爬起来,连夜跑出去求人帮忙。那些有“面子”的人家看见妈妈,老远就把大门关上,穷苦的婶子大娘们只能陪着妈妈落泪。不久,妈妈病倒了,滴水不入。

家里就像阴雨的天空,没有太阳,没有欢乐。现在我才明白,爸爸对我们来说比我想的重要得多。

我把家里仅有的一瓢高粱面做了几个窝窝头,端到妈妈面前,妈妈说要等爸爸回来吃。邻居大娘送来几个鸡蛋,妈妈也说等爸爸回来再炒。

我看到妈妈蜡黄的脸,心里难过极了,就说:“你什么都要等他回来吃,他要老不回来呢,你还能老不吃饭?”

妈妈气得发抖,两眼火辣辣地看着我说:“死妮子,你好话不会说呀?”

我真没想到妈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我委屈地哭着说:“人家是怕你饿坏了才这么说的……”

妈妈颤抖着两手,把我拉到怀里,轻轻地说:“傻妮子,爸爸是干大事的。他现在不知死活,妈心里烦。”

妈妈摸着我的头,眼泪直往下掉。

黑夜静悄悄地来了。本来就有些昏暗的小屋,此刻变得更加昏暗了。窗外秋虫啾啾地叫着,越加使这寂静的秋夜变得凄凉了。

半夜,有人爬进院墙,敲着窗子说:“大嫂,大哥已经逃出来了。”

妈妈惊醒了,小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好兄弟?”

只听“扑通”一声,那人越墙走了。

妈妈使劲搂着我,喃喃地说:“谢天谢地!”

天刚亮,妈妈起身梳头洗脸,换上她那件天蓝色的褂子,高兴地说:“小妮子,快扶我到院子里走动走动,十多天没见太阳啦。”

湛蓝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棉絮似的白云。秋风轻轻地掠过屋前,卷走了几片落叶。屋檐下两只小燕子叽叽地叫着,用警惕的眼睛看着妈妈。妈妈朝它们笑笑,说道:“飞吧!飞吧!别怕!”

小燕子好像听懂了妈妈的话,慢慢地飞起来了。它们飞飞停停,大概是力气不足吧!

又是一阵凉风吹来,妈妈打了个寒战。她站起来要进屋去,还没挪步,门外闯进来一群鬼子和汉奸。他们一齐用枪指着妈妈的心窝说:“八路婆,把你的男人交出来!”

“人不是早叫你们抓走了吗?”妈妈脸上的表情既不害怕,又不生气,可是她的手紧紧地攥着。

汉奸鬼子们进屋翻腾了一阵,没找到爸爸。一个满脸胡子的鬼子用刺刀顶着妈妈的胸膛说:“不交出人来,叫你死。”

妈妈咬紧嘴唇,一句话也不说。汉奸鬼子们气得像发了疯似的乱骂。那个满脸胡子的鬼子再三逼着妈妈问,妈妈还是一声不吭。鬼子大吼一声,端着刺刀向妈妈身上刺过来。我赶紧过去扶,和妈妈一起倒在了地上。妈妈胸前的鲜血像泉水一样地涌出来。

我放声大哭。

妈妈用手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妮子,你……飞吧!……”

“妈,不能啊,不能啊!”

妈妈呼吸急促起来,两手一松闭上了眼……

妈妈死了,我的悲痛简直无法诉说。好心的大婶大娘们都说:“你爸爸在家就好啦。”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黑夜里,眼睁睁地看着月亮从东边升起来,又滑向西边去,我想爸爸了。第二天夜里,我数着天上的星星等鸡叫,我又想爸爸了。第三天夜里,瞌睡把我的眼皮压沉了。我刚刚睡着,忽然有人敲门。我问是谁,门外传来爸爸的声音。我跳下炕,顾不上穿鞋,开开门,一头扎到爸爸怀里,哭了。

“哭什么,没出息。”爸爸说着,拉着我就向村外跑。村外的大柳树上拴着一匹马。爸爸先把我抱上去,他再跨上来,鞭子一挥,马就像箭似的飞跑了。

一路上,爸爸一声不响。

马蹄嘚嘚地响着,乌黑的村庄一闪过去了,路旁的小树一闪过去了。东方渐渐发白了,当太阳露面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

村里有不少穿军装的人迎着我和爸爸走来。他们胳臂的布圈圈上都写着‘八路军”三个字,这大概就是汉奸鬼子们所说的‘共产八路”吧!他们把我从马上抱下来。我回过身,才看到爸爸的脸瘦多了,两只爱笑的大眼睛也变得深沉了。

大家把我和爸爸围在中间,他们叫爸爸“指导员”。有的人拍拍我的头,拉拉我的手,对我很亲热。

等大家走了,我问爸爸:“这是些什么人?”

“同志。”

“同志是什么?”

爸爸想了想,说:“比兄弟姐妹还亲的人。”

“比妈妈还亲吗?”我又问。

爸爸没有回答。

吃了饭,我想把妈妈的事告诉他。谁知我一开口,爸爸就皱着眉说:“你歇会儿,我有事。”说着戴上军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