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有事,分明是心里没有妈妈。妈妈被鬼子打死,你连问都不问一声。我火上心头,悄悄地跟在爸爸身后,看他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
爸爸在村外的一棵白杨树下站住了。他把头靠在树身上。他在想什么呢?——高大的白杨树,你可知道吗?
号声一响,八路军同志们集合了。爸爸把军帽正正,甩开大步向集合的地方走去。在队伍前面,爸爸讲话,开始声音很低,后来越讲越高,两手不停地挥动着。最后,他领着大家一齐举手高呼: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为亲人报仇雪恨!”
“……”
我听着嗓子眼热辣辣的。我攥起拳头,心里也默默地喊着:“要为妈妈报仇!”
傍晚,同志们都向老乡做宣传工作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和爸爸两个人。
我说:“我要当八路同志。”
爸爸惊奇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这个想法有什么不对似的。
“我要打鬼子,为妈妈报仇。”憋了半天,我又冒出了一句。
我想爸爸一定会同意的。谁知他不吭声,在屋里来回地踱着步子。停了很久,他才说:“小妮子,你到山里去吧!”
这真是当头一棒,原来他不同意呀!
“我哪里也不去,”我说,“我要跟着你。”
“我要打仗,怎么能带着你呢?”爸爸说。
“我不用你带,我会走路,会洗衣裳,会……”
“不行!”爸爸斩钉截铁地说,“休息一天,明天你就走。”
“我哪点碍着你啦,硬撵我走。你是成心不要我啦!……”我说着说着就哭了。心想:这算什么爸爸呀!
等我哭够了,爸爸才慢腾腾地说:“那里是老根据地,在那里有组织照顾你。往后革命队伍就是你的家,共产党就是你的父母。”
我心里难过极了,又一想:你不管我就算了。心一横,眼泪一抹:“走就走,到哪里还不一样!”
第二天,太阳刚落,去山里的人就集合了。临出发前,爸爸把自己口袋里的钢笔拿下来,对我说:“这个给你。”
“不要。”我把脸扭向一边。
“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他把钢笔塞进我手里说,“到那边好好学习。”
月亮从云堆里钻出来了,默默地跟着我们。也许她也舍不得我们走吧?
走出村来,我突然感到很难过。虽然我还在生爸爸的气,但是我就要离开他了。我用袖子把泪水擦去,回头向村子看了一眼,在路旁的土丘上,有爸爸的高大身影。
四
来到根据地,我进了学校。
开头几天,我时常想念自己那个小村子,想念村子里的小伙伴们。我埋怨爸爸,不该把我送到这个连说话的口音都陌生的地方来。
过了几天,我认识了不少同学,交了不少朋友。我学习识字,听革命道理。我知道八路军是抗日最坚决的队伍,我懂得共产党是中国人民的救星。老师还告诉我们将来要建立一个最美最好的共产主义社会……我学会了不少歌,还参加了学校里的舞蹈队。渐渐地,我习惯了这个环境,我爱上了我们的学校,我不生爸爸的气了。
转眼五年过去了,日本人投降了。谁知没过多久,蒋介石又发兵向解放区进攻。为了保卫胜利果实,我参了军。组织上说我唱歌唱得好,把我分配到宣传队上了。这年,我刚刚十四岁。
记得我第一次穿上军装的时候,高兴得真要跳起来。我从房东那里借来一面小镜子,左照右照,心想:这个脸圆圆的眼睛水灵灵的姑娘是我吗?这个穿着军装的宣传队员是我吗?
旁边有位女同志笑眯眯地对我说:“小妮同志,你是一个真正的解放军战士了。”接着她介绍说:“我叫于志清,是分队长。”
看上去,分队长有二十几岁的样子,方方正正的脸上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不笑不说话。全宣传队的同志们都亲热地叫她于大姐。从我参军的这天起,就和她在一起。衣裳脏了她帮着洗,扣子掉了她给缝,她夜里不知道要起来多少次为我盖被子。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她就陪着走呀说呀,直到把人家心里的疙瘩解开了才完事。
我参军的第二年——一九四七年秋天,正当蒋匪帮向山东发动重点进攻的时候,我生病了,身上发烧,没有一点劲儿。加上秋雨连绵,道路泥泞,部队又连续行军,有时一天一夜也不歇一歇,真累得我够呛。于大姐寸步不离地照看着我,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落到她的肩上了。为了减轻我的疲劳,她常常一面行军,一面为我讲故事,要不就小声地唱点什么给我听。一到驻地,她马上给我打热水洗脚,挑泡,做病号饭。看她那样操劳,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于大姐,太麻烦你了。”
“这算什么,咱们不都是同志吗?”于大姐说,“同志比什么都亲。”
这话爸爸不是也说过吗?真对极了。
于大姐把背包打开,哼着歌准备睡觉。她永远是无忧无虑的,而我现在倒有些想爸爸了——爸爸在哪里呢?他也像我们一样在行军宿营吗?
五
同志们听说要打仗了,个个摩拳擦掌,轻装待命。我的病在大姐的细心照料下全好了。我被分配在前方包扎所工作。出发的时候,于大姐叮咛这个,嘱咐那个,最后还给我背着背包送了一大截子路。
来到包扎所,我向老军医报到。老军医是个五十几岁的人,除了脸上的一副黑边眼镜之外,不论是头上戴的身上穿的,统统和普通的战士一样。他一见我,摘下眼镜,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宣传队员?”
“嗯!”
“不怕血?”
“不怕。”
老军医点点头,把眼镜戴上说:“来学习吧!”老军医正在利用战斗空隙给大家读毛主席的文章呢。
前线已经打响了,伤员还没下来。同志们都聚在一起学习。忽然屋外轰轰两声,敌人打来的两颗炮弹爆炸了。我急忙站起来要躲,老军医和蔼地说:“没关系,别怕。”
我看看别人,他们也都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学习,我脸红了。
伤员运到,包扎所里忙了起来。我的工作是给老军医跑腿,拿水、端药、登记、找人,样样都干。
天傍黑,运来一个重伤员。老军医一打开他的军衣就皱眉头。伤员昏迷不醒,浑身上下都被血染红了。
老军医忙打了一针,就用钳子探取深陷在伤口里的弹片,嘴里不停地说:“同志,忍一忍,一会儿就好了。”
其实伤员连哼也没有哼。
我端着摆满纱布、药棉的盘子站在一边。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血哩!
在这张血迹斑斑的脸上,我忽然发现了嘴角下面的那颗小黑痣,心里“咯噔”一声,手一抖,药盘摔到地上了。我急忙又端来一些药棉纱布,顾不得想别的了,只是一个劲儿问老军医:“他不会死吧?他能活吗?”
“能。”老军医把一切做完,直起腰来说,“不过得马上送后方医院,一刻也不能耽误。”
“我去。”
“你不行。”
“我非去不可。”我固执地请求着。
老军医擦擦眼镜问:“为什么?”
“就是要去。”我急得差一点哭出声来。
老军医无可奈何地拍拍我的头说:“你这个任性的宣传队员啊!”
在路上,我心里想:老军医啊老军医,你用听诊器可以听到人们心脏的跳动,但是你可猜不到我心里的事——哎!他是我的爸爸哩!
走了一夜,来到医院,爸爸直接进了手术室。在手术室外边,我听到里面各种刀钳的撞击声,护士们匆忙地进进出出,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我想起了爸爸那双深沉的眼睛,想起了他给妈妈带来的欢乐,想起了他在深夜里把我带走的情形。我悔恨自己过去多么不懂事,甚至当他要我到老根据地去的那天,我还埋怨他不管我。想到这里,恨不得哭一顿才痛快。
手术室的门开了,爸爸被推了出来。他身上盖着雪白的被单,两眼闭着,脸色苍白。我呆呆地看着他,眼泪簌簌直掉。
“小同志,他是睡了。”一个护士小声地告诉我。
我跟着走进病房。我多么希望爸爸睁开眼看看我呀!哪怕一眼也好,可是他一直睡着。
待了一会儿,护士又小声地说:“小同志,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可以走了。”
我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写上我的通讯处,轻轻地放在爸爸枕头下面。我把钢笔插到口袋上——这支笔现在对我说来比什么都亲切了。然后我离开了病房。
战斗结束,我回到宣传队,把见到爸爸的事告诉了于大姐。看她那股高兴劲儿,好像见到爸爸的是她而不是我似的。
这以后,我天天盼爸爸的来信,盼了半年也没有盼着。我拿起笔来给医院去了一封信。不几天,我的信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是发生了什么不幸了吗?
于大姐安慰我说:“小妮,坚强些。你爸爸可能回前方去了,你别尽往坏处想。”
六
胜利一个接着一个。
潍县城的硝烟刚刚消散,济南又解放了,紧接着便开始了伟大的淮海战役。在整个战役期间,我跟随着担架队在火线上奔走过,也访问过立了功的英雄们。我从一个阵地到另一个阵地,为同志们演唱。我遇见过不少熟人,也新结识了不少同志,但是就没有见着爸爸。
雨雪飘落的冬季,随着战役的胜利而结束了。春天悄悄地来了。我们奉命南下,天天都是捷报、胜利。这些日子,真没有时间想爸爸了。
现在,宽阔的长江横在我们面前,波浪滚滚向东流。炮声、枪声不时的从南岸传来,敌人的侦察机发抖似的飞来,又慌慌张张地飞去。在平坦的长江北岸,无数的后续部队在等候渡江。我们宣传队一到,大家就欢迎我们唱歌。我们一连唱了三个,他们还不过瘾,又拍着巴掌叫着:“再来一个!”
于大姐朝我笑笑,拿出手风琴来说:“小妮,来一个,我伴奏。”
我一看那么多的人,心里实在胆怯。再一看,同志们个个都那么热情、亲切,我的胆子又大了。我“打扫”一下嗓子眼,吸了口气,就唱了。开头是我一个人唱,后来大家一起唱了起来,到最后,所有的声音都汇合成这样两个响亮的口号:
“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这雄壮的歌声响彻云霄,滚滚的长江也被它震动了。
我走向江边,用清凉的江水洗一洗沾满尘土的脸。西落的太阳把江面染得一片鲜红,江面的船帆上映满了红霞。这景色使我激动又陶醉。
“宣传队员,站在那里干什么?”
有人在背后喊了我一声,听口气很厉害。我没有回头,故意说:“我要尝尝长江的水甜不甜。”
“快归队吧,船要靠岸。”他大声嚷着,“你们这些宣传队员,就是爱发小资产阶级情调。”
“你就这样看我们宣传队员呀!”我回过身子想和他争辩几句,谁知我定睛一看,马上呆住了。这不是做梦吧?站在我前面的这位身材魁梧的首长,难道是我日夜想念的爸爸吗?
爸爸的脸上也聚满了惊疑的神色,他问:“你是哪里人?……”
好大一会子,我才如梦初醒地说:“我是……我是小妮子。”心里真是又惊又喜又想哭。
站在爸爸旁边的警卫员奇怪地问:“政委,你们认识吗?”
“是呀!认识的历史不短啦,可就是没有好好谈过。”爸爸蛮有兴趣地笑了。
这突然的相遇,使爸爸那双深沉的眼睛里装满了笑。他的脸上虽然添了不少皱纹,依然神采奕奕。军装上落满了尘土,他却没有倦意。平时我有一肚子的话,现在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只见江水滚滚而来,又推着波涛向远方流去。
还是爸爸先开口了,他说:“小妮子,是不是对我有意见,生我的气呀?”
“没有,没有。”
爸爸点点我的鼻子说:“还不坦白哪!不然为什么见了面连声爸爸也不叫?嗯?”
“啊……”我脸红了。过去我是生过气,我多傻呀!爸爸把我引向革命,亲手把我交给党。在党的怀抱里,我学习,战斗,成长,可是过去我就是不明白。
爸爸摸了摸插在我口袋上的钢笔,说:“还是那支笔吧?学习得怎么样?”他没等我回答,又说:“任何时候也不要忘了学习。”
我点点头。爸爸又说:“这些年,我没有好好照顾你……”
“可是你照顾了别的同志啊,我不是也被别的同志们照顾吗?”我说,“革命队伍就是我的家,党就是我的父母……”
爸爸笑了,笑得那么开心。他抚摸着我的头说:“妮子,你长大了,我真高兴。要是你妈妈能活到今天,该有多好。”
一提到妈妈,我心里就酸酸的。我可不能哭啊。我抬头看看爸爸,他的眼睛里闪现着泪花。
一排排的船靠岸了,集合号响了。爸爸把两手放在我的肩上,像老首长对他的部下那样地看着我,眼睛里除了慈爱,还有希望和期待。
“妮子,我又要出发了,咱们的谈话还刚开始哪!”
“将来会有时间谈的。”
“说得对。”爸爸拍拍我的肩膀,转身登上了船头。
我习惯地把手举向帽檐,像士兵似的敬了个礼。
这时万船齐发,水光天色连在一起,整个长江翻腾起来了。南岸炮声隆隆地响着,像战鼓似的催促着同志们去战斗。
我猛然想起,还没有向爸爸说再见。于是我扯开嗓子,叫了声:“爸爸!”炮声、军号声一齐响起来,我的声音显得多响啊!让所有的人都听见我的声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多么好的爸爸呀!
1963年7月9日初稿
9月2日修改
(载196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