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铃
一
狗也会笑，不过它们的笑不表露在脸上。牧场的小朋友会告诉你：狗是用行为表达笑意的。一条斜睨着它的牧群、躺在阳光下晒着肚皮摇着尾巴的狗是在微笑；当它快乐地在积水的草滩上踏起一绺银花迎向牧归的主人，然后躺下开始打滚儿时，你该知道它在欢笑；而最有趣的，是观察狗们高兴得“乐不可支”时的大笑狂笑的那种时刻，狗简直像一只最调皮最不安分的小金丝猴！
这会儿，编号09的牧犬小乱子正是这种表情。它浑身乱颤着，在一丛雪白的金樱子花下连翻了两个跟头，接着跳起来咬掉一只蝴蝶的半片翅膀，乱晃着脑袋嚼了一会儿甜茅根，又纵跳，匍匐，兜圈子，扬沙子，把一只大蚂蚁追出老远还一巴掌将人家吓得愣在那儿——小乱子还没乐够！
它乐，是因为它又给人添了场不小的乱子，让喂狗的牧工气得胡子打战还摔了一跤。
老牧工特古板。他喂狗，一定要将那些干牛肉奶豆腐高高抛起，让牧犬们跳到空中截获食物，绝不允许任何一条狗捡拾地上的东西。02！03！05！老头儿依次叫着狗们的编号，抛出的食物在空中画出一道道令狗们垂涎的弧线，被叫着的狗就得规规矩矩地出列，全神贯注地迎向那块属于它的美味。
太枯燥太乏味了！小乱子觉得应该把早餐变成一场有趣的游戏。它一直在等待时机。
“13！”老牧工叫着，抛出一块牛肝。新来的胖白狗13笨拙地向后仰去，牛栏前凹凸不平的坡地把它绊了一跤。于是小乱子不慌不忙就地一滚，抢在13前头，让香喷喷的牛肝准准地掉进自己大张的嘴里。
假如小乱子成功地叼着牛肝逃跑，今天的这场乱子也许达不到这样的规模。可是老牧工偏偏甩出长鞭卷住了小乱子的后脚把它拽了回来。
老头儿绝不容许任何蔑视主人权威的行为。“09——把牛肝——放下！”他呵斥，“叫你放下！”
小乱子冲他翻了翻眼，挑衅地把牛肝掷向狗群。
没听到主人叫号，牧犬们迟疑着不敢上前。但牛肝的香味有足够的诱惑力，老狗02试探性地朝那边伸伸脖子，其余六条狗就不顾体面地扑上去，为牛肝争抢成一团。
老牧工气坏了，他抡起长鞭，没头没脑地抽向乱糟糟的狗群。蓄谋已久的小乱子便趁乱一跃而起，咬住长鞭的硬柄，从主人手中将长鞭硬生生地夺去。老牧工被它撞了一个屁股蹲儿，另一只手里端着的食盘翻了。受到小乱子鼓舞的牧犬们霎时忘掉了人类的绝对权威，它们争先恐后从老人头上身上蹿过，扑向滚落坡下的狗食。
捅下乱子的罪魁小乱子却怀着恶作剧的兴奋，拽着长鞭，在老牧工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中飞奔而去。路经池塘时，它将长鞭扔下水，而后直奔那道栅栏门。
“挡住——揍它！”老牧工追着喊。
有人关上了门。小乱子猛刹住脚，挟一股旋风蹿过二米高的木栅子。待老头儿追到门口，它已经在撒满露珠的粉蓝色草地上踏出了一条深绿曲径。
二
四月莓红了。黄皮菇也从矮地茶的庇荫下怯生生地探出油亮的伞盖。凝露的蛛网，在草棵之间织出千奇百怪的银色图案。
笑累了的小乱子安静地坐在那儿，等待阳光把它身上不舒适的水渍晒干。
它不必担心主人责怪。牛群上了草场，牧工们就会忘掉那一场不愉快，急匆匆地四野寻找它的。狗是牧人的助手，而它，小乱子，又是牧犬中最机警最悍的一员。它曾从冰水里救起羊羔，好像它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寒冷；它曾迎着火车冲上去，抢在车轮前将站在那儿发威发傻的大公牛霍克拽下铁路；它还从一匹土豹子爪下抢救了那头极珍贵的“西蒙达尔”种犊，顺便恶狠狠地啃下半只豹爪。虽然它自己受的伤比豹子还重，但那匹瘸老豹从此再也不敢到牧场四周露脸！
牧犬的功劳簿上，“09”出现的次数比其他任何数码都要多。
鬼怪精灵的小乱子当然知道自己在牧工们心上的分量。它肆无忌惮地惹乱子，而牧工们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了它。不管它藏到哪儿，人们也要想方设法找到它，还会给它带来最美的食物。它有把握。
然而，今天似乎有些异乎寻常，那熟悉的充满焦虑和柔情的呼唤，迟迟没有响起。
一条大灰狗分开草丛向小乱子跑来，那是它母亲02。看到儿子，02小心地绕着它巡视一周，没发现任何伤痕，02就用舌子舔舔儿子冰凉的鼻尖，让小乱子跟它走。
小乱子懒洋洋地摇了摇尾梢没有挪窝。它不走。人们不来接，它绝不主动回去。
有人在叫02。母亲跑出几步，又回过头对儿子关切地叫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这母亲就无可奈何地跑了。
小乱子登上草场子的高坡。它看到了如山花撒布在绿草地上的奶牛群，牧犬在奔忙。另一个牧工领着“13”追赶着挣脱笼头的“西蒙达尔”小公犊。小公犊似乎有意跟人捉迷藏，它跑进草场边的稻田，站在那儿啃食稻叶；待牧工气冲冲地赶上来正要揪住它的当儿，它突然撅起尾巴，箭也似的奔进稻浪深处。
牧工回头唤狗。那条叫13的胖狗却伏在树荫下喘开了。牧工大声骂“13”。但仍然没人叫“09”，也没人叫“小乱子”。
小乱子就打消了要下去露一手的念头，怏怏地顺山脊走进森林。
它走得离牧场远远的。
它有些饿。于是它急剧地抽搐着鼻翼，让更多的空气打那儿通过。它果然捕捉到了酥油的香味。追着那诱人的气息，它很快从草丛中找到一个酥油蛋蛋。
干吗把酥油裹成这个模样呢？它没有多想，就把酥油蛋蛋吃到嘴里。
浓浓的香酥味刺激得它的肠胃咕咕作响。小乱子迫不及待将蛋蛋置于两排牙齿之间，轻轻咬下去。它听到瓷片摩擦的咯嘎声，忙用舌尖把那个酥油蛋蛋推出，小心地放置于一块圆石板上。
无疑，这是一种美味。但美味下似乎还藏有别的内容……可是它终于无法抗拒酥油味的引诱。它试探着，用脚踩踩那颗蛋蛋，咯嘎声重又响起，它再次把口鼻凑近去。
就在这一刹那，它眼前闪起一团火光，紧跟着轰的一声巨响。
小乱子的知觉消失了几秒钟后听到嗡嗡的鸣响。随之看清了，火烙般剧痛的脚爪下淌开一摊鲜红。它猜想必定有石碴或玻璃片随那声爆炸扎进了它的皮肉。它抬起脚舔了舔伤口，又发现那块圆石被震裂成三瓣。
倘若“酥油蛋蛋”是在它口中咬炸，此刻的世界上就要减少一条爱给人添乱子的牧犬了！
小乱子打了个寒噤。老牧工不准许它们捡食地面的食物，正是为了提防这种捕兽“炸蛋”！
它自作聪明地给老人制定的秩序添乱，是怎样的愚蠢和无聊呵……忍住痛，小乱子用牙齿将嵌在脚爪里的玻璃片拔了出来，一瘸一跛地跑回牧场。
在山下稻田里它出其不意地截住了得意忘形的小公犊子。看到它，小公犊有些惊慌。但小乱子没容那家伙做出第二步反应，就蹿上去用沉甸甸的体重扑倒了小公犊，咬住一只大耳朵把牛头按在田塍上。
——哞！小公犊奶声奶气地讨饶。
老牧工寻声跑来。看到擒住公犊子的小乱子，他啥也没说，只用手在狗脑袋上拍了拍。
小乱子又快活起来。它得到了最高奖赏——老牧工原谅它了！脚上的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乱子在主人手下打了个滚——你可能记住了：这是它开始欢笑啦！
三
如果你以为编号09的牧犬只有在笑的时候才爱给人添乱，那就大错特错了。小乱子一旦发火，那乱子可能闹得更大！
不过它很少发火。即使发火吧，也必然有一定的理由。比方“打翻牛奶桶事件”、“将陌生人赶上树事件”，还有“咬伤05事件”——那一回，小乱子差点儿将05活活咬死！
事情是因为那头豪猪而起的。
那天黄昏，“02”领着它的子侄们在北坡草场的垄沟里围攻了一头豪猪。待牧工们闻声赶到，牧犬已经用它们的铜牙铁爪解决了战斗。
但牧犬也付出了代价。豪猪在危急关头耸起全身尖刺扎伤了几条狗，其中“02”和“13”伤在口腔。牧工们从“13”的牙帮上拔除了一根黑白相间的长刺，又给它灌了药，“13”就脱险了。
给“02”治伤却碰上了意想不到的麻烦。带毒的豪猪刺扎中了“02”的咽喉。它那双锐利的三角眼变得黯然无光，脑袋无力地聋拉着，口角淌下的涎水打湿了地面。
场部的兽医一边安抚一边把手伸进“02”的口腔。可是手刚接触狗嘴，“02”的眼睛就陡然露出凶光，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威胁声——它的神志模糊啦！
要救它的命，就非得拔下那根毒刺不可。兽医让人用木棍撬开狗嘴，再从旁边伸进手去。“02”一摆头，木棍掉了，兽医的手被狗牙划开一条长长的豁口，鲜血霎时染红了半只手掌。
兽医恼了，忍不住在不识好歹的“02”头上打了一下。
谁也没有留神小乱子在一旁关注着母亲的伤势。兽医在母亲头上打的这一下，立即将它心中的焦虑变作了一腔怒火，它嗷的一声就把兽医扑翻在地，毫不留情地咬向兽医的喉管。
兽医身边的大狗“05”扑上前，用身子挡住了小乱子。
冲动的小乱子满腔怒火立即转向“05”，它一声不吭，将虎牙对“05”的鼻尖咬去。
“05”以牙还牙，咔的一声脆响，狗牙相碰溅出了火星。
此刻才醒悟过来的人们抓起了棍子。小乱子见势不妙，往“05”胸前挠了一爪掉头跑开。“05”也被惹怒了，它奋力赶来。小乱子把它引离人们后突然发起反攻，将头贴着地面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