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羽
一
校园终于安静下来了,教学楼的灯终于全熄灭了。
我缓缓地从草坪上起身,走到塑胶跑道上站定。
真好,月亮依然皎洁,操场上只有我一人。只要我一奔跑,天上的外婆就可以看见我了。
今天,是外婆去世第七天。
二
那晚一回家,就看到老妈红肿的双眼。
“外婆走了,我和你爸明早买火车票回湖南。你就别去了,初三功课紧。”老妈沉痛地说。
我像被定格似的愣住了。
好一会儿,我缓过神来:“昨天不是才通过电话,说外婆能吃也能睡吗?不是都说她肯定可以活过100岁吗?怎么突然就走啦?”
“你舅妈说,洗澡时滑了一跤,就……走了。”老妈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我的鼻子开始发酸,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我木然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泪水中,我开始梳理与外婆有关的丝丝缕缕,一遍又一遍,唯恐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三
我出生前的三个月,外婆就从湖南宁乡双江口的那个小村庄来了。
邻居曾担心地问老妈:“老太太都74岁了,还能帮忙带孩子?”
“我妈耳不聋眼不花,利落着呢!牙口尤其好,还嚼蚕豆吃呢。”老妈骄傲地回答。
外婆一到就马不停蹄地忙开了:小到尿片、鞋子,大到棉衣裤、包被,她全亲手做好了。
“细伢子的东西,自己做放心咧。”外婆说。
我出生后,因为老妈没奶水,全靠人工喂养。在外婆的精心照料下,三岁前我从未进过医院。“好像连咳嗽都没听到过,小胳膊小腿长得跟藕节似的。”老妈每次回忆时都这么夸张地总结。
三岁了,爸妈把我送进了单位附属幼儿园。我和大多数孩子一样,哭着闹着不肯去,外婆安慰我:“莫哭咧,外婆去幼儿园看洁妹子啰。”
待到户外活动时间,我果真发现外婆在幼儿园的栏杆外张望搜寻。我哭着冲到栏杆边喊:“带我回家!外婆,我要回家!”
老师劝外婆说:“您别来,来了反而对孩子不好。”
外婆抹着眼泪对我挥挥手,在我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后来,外婆还是来,躲在树后或灌木丛后偷偷看我,却总能被眼尖的我发现。她挥手示意我别靠近她,乖巧的我就站在原地,看她冲我笑,冲我打手势或撩起袖子擦眼泪,于是我也跟着泪流满面。
老师终于还是发现了,告诉了爸妈,于是我再也没在栏杆外看到过外婆了。
我上小学了,读的是寄宿学校,一周回家一次。面对大把大把的空余时间,外婆实在无法打发,她开始向大院里那些阿姨婶婶们学织毛线。起先大家说:“您要什么衣服我们帮您织好就是了,这么大年纪学这个,伤神哪。”
外婆憨憨一笑:“没事咧,我就为消磨时间咧。”
于是大家热心地耐心地教外婆。
每周回家,我总能看到外婆缓慢地一针一针地织毛线,嘴里还喃喃自语,样子认真得像孩子一样可爱。我问她嘴里念的是什么,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告诉我,是大家帮她编的口诀。
约莫三个月后,她居然真的为自己织成了一条毛裤,这让不会织毛线的老妈惭愧不已。然后,她再接再厉,为家里每个人都织了一条毛裤。
“都是打的平针咧,复杂了我也不会。不过毛裤穿在里面,丑点儿没事,保暖就行啰。”外婆说。
“哪里丑,挺好哇,多平整哪,一下雪我就穿它。”我说。
外婆听了我的夸奖,满足地笑了。
我12岁那年过年,表哥——外婆的孙子要娶媳妇了。外婆得知这一消息后脸上乐得跟朵菊花似的,张罗着要回去看孙媳妇。
“我寻思了好久,这次回湖南后就不再来武汉了。”在一个周末的饭桌上,外婆说。我惊愕地盯着外婆。
“您这是什么话,不是说好了就一直住武汉,我们为您养老送终的嘛。”老爸说。
“我还是不想火化,想棺葬,就葬在老屋后的山头上,和他做个伴啰。”外婆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外公,外公去世已40年了,外婆一直未再嫁。
“农村条件太差了,您在武汉住了十几年回去哪习惯?再说您年纪也大了,有个病有个痛在这儿看医生也方便——将来您百年后,火化了我们还是带回去埋在爸的墓边不行吗?”老妈说。
“不咧,火化了他就不认得我了。”外婆说这话时眼里有浑浊的泪在闪。
我们无话挽留了。
外婆回湖南后,每次我给她打电话,都听得出来她很激动:“你给我打电话我好高兴咧!你身体好不好?学习好累哦,要吃好些!天冷了就要加衣服……”我几乎没有插话的余地,唯有“嗯”、“好的”、“记住啦”地回答。
后来,我渐渐发现,她的听力好像衰退了很多,有时任我在电话这头如何“喊”话,她都无动于衷,自顾自地重复说过好几遍的话。
舅妈说,她的听力减退了,眼睛也看不太清了,人有时也犯糊涂了,听得我很心酸。慢慢地,我打给外婆的电话也少了。
现在想想,很后悔。其实,哪怕外婆听不见我说什么,但她只要知道电话这头是我,哪怕她拿着电话自言自语,她的心中都是一份安慰与满足吧。可惜,我明白这点时已经太迟了。
四
外婆去世后的几天,武汉一直阴雨。
我天天盼着艳阳高照,不是为晾晒心情,而是我听人说,亲人走后的第七天,在月明之夜,你顺着风跑,走了的人就能在天上看见你。
于是,我期盼晴天,等待明月。
终于,天放晴了。
晚自习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寸一寸暗下来,我的内心滋生出一丝一丝的欣喜。我不坐在窗边,看不见是否有月亮爬上了夜幕。慢慢地我的心里又暗生焦虑:老天啊,今晚赐我一轮明月吧,外婆的眼睛不好,你让她能看清我吧!我在心里一直默默祈祷,抑制不住地往窗外瞟,整个晚自习上得心神不宁。
总算熬过了漫长的两个小时。老师刚宣布下课,我就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仰望天空——真好,半轮明月安静地挂在夜空。
五
现在,喧闹的校园格外静寂与空荡。我深深吸口气,仰望天空,在心里默默地喊:“外婆,洁妹子的外婆,出来呀,你的洁妹子要开始奔跑了,你看清楚了,她开始跑了!”
呐喊完,我开始顺着风狂奔起来,拼尽全力地狂奔,体育考试我都不曾这样拼命,但为了外婆,我愿意。
外婆,看见我没有?看见没有哇!看清楚,一定把我看清楚呀!我本想今年中考后就有时间去湖南看你了;我一直坚信你可以活过100岁;我想将来有的是机会回湖南陪你……现在,永远没有机会了!
眼泪在我脸上肆无忌惮地奔涌,视线模糊一片,脚步变得趔趄起来。外婆,你千万别哭,你一哭就看不清我了,我也不哭,我们都不哭。我狠狠地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抬脸对着黄灿灿的明月努力咧嘴笑。外婆,好好看看我吧,这就是你一手带大的洁妹子!我很想你啊!
好累啊……我跑不下去了,双脚在塑胶跑道上机械地拖动着,我几乎变成走了。外婆该看不清我了吧?她会着急的吧?再坚持一会儿,再跑一小段,我在心里命令自己。可脚跟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最后,我很没出息地瘫坐在跑道上。我痛哭起来,这么多天,我一直默默流泪,一直告诫自己要洒脱地看待生死,但这一刻,在黑暗的掩饰下,在空旷的操场,我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起来,就像儿时受了委屈那样,毫无顾忌。
一束手电光向我靠近。
“丫头,别哭了。是考试考砸啦?没事,下次努力就行了。”是门房的张师傅,“快起来,回去吧。”
“不行,等我休息好了,还得……再跑,要不外婆再也看不见我了。让……我……再待会儿。”我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乞求着,抽噎着说。
在我有些语无伦次的解释中,张师傅总算弄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不要紧,还有机会的。在外婆的每个忌日,你在月亮下跑步,她还是会看见你。”他说。
“真的?”我的心里渗出一丝希望。
“我也是听一些老人说的,肯定错不了。来,背上书包赶紧回家。”张师傅把书包递给我。
这么说,每年我都有机会让外婆看到我?我的心一下子轻松了好多。我顺从地背上书包往校门外走,我再次抬眼望望月亮:外婆,回去吧。下次我们再相聚,以后你的每个忌日我都会记得在月光下奔跑,直到我老得跑不动为止。
老天爷,以后每到外婆的忌日都有月亮吧,我在心里默默祈祷……
(选自《东方少年·快乐文学》201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