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锅里的面包糊[1]煮熟了,两个猎人正准备吃晚饭。
这时意外地响起了枪声,犹如晴天霹雳。
小饭锅被子弹打穿了,从马尔捷米扬的手里翻落下来,掉在篝火里。听觉敏锐的别尔卡吠叫着冲进黑暗。
“到这儿来!”马尔盖尔大声说。
他离一棵大雪松比较近,于是一下跳到了粗大的树干后面。那雪松下面正是他们准备过夜的地方。
马尔捷米扬从地上抓起猎枪,也两大步跳到了弟弟旁边。多亏他跳得及时,第二枪的子弹在树干上擦过,带着尖厉的叫声飞进了黑暗里。
“这火……真见鬼!”马尔盖尔骂道,一面吃力地喘气。
篝火被锅里泼出的面包糊一浇,烧得更旺了。火舌舔到了干柴枝上,把柴枝包在一团升得高高的无烟烈火里。
情况糟得很。明亮的火光照得他们眼花缭乱。他们向这块林间空地周围的密林望去,什么也看不见,根本不知道向哪里开枪。
然而这块被篝火照得一片通明的空地上的情况却被人看得一清二楚。夜幕下,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但是马尔捷米扬说话的语气却十分镇静:
“不要紧,别尔卡会告诉我们他从什么方向过来。只要绕着树打转转,他就找不到我们。”
这不多的几句话已经说明了问题:既承认有危险,又准确地指出了躲避危险的方法。
“没中枪吧?”马尔盖尔问。
“打在饭锅上了。”马尔捷米扬简短地回答。
两个人彼此没有再说话。他们紧紧贴住树干,站着一动不动,谛听正在远去的狗吠声。
这两个人生来就不爱说话——他们认为话多是令人害臊的事。他们在西伯利亚的原始森林里出生,又在森林里相依为命度过漫长的大半生。哥哥已经七十岁,弟弟也六十了。看着他们挺拔的双肩和厚实的脊背,谁会说他们是这把年纪的人呢?他们身材魁梧,头发蓬松,站在黑黝黝的雪松旁边,好像两头直立的野兽。
遭受袭击的原因是不言而喻的:兄弟俩手里有一件宝贝。
马尔捷米扬的肩膀上挎着一只皮袋子。袋子是用厚实、未经加工的皮子做的,粗糙而污秽。但是里面藏的东西却可以说是贵如黄金——那是他们猎获的黑貂皮,一张张经过精心剥制、晒干,油光光的绒毛翻向里面。
猎人要弄到这种机警的小动物可真不容易,而想夺走他们宝贝的歹徒也真不少。所以兄弟俩轮流背袋子,一刻也不离身。
敌人终于出其不意地来光顾他们了。在篝火自动熄灭之前,唯一的办法是躲开对方那个看不见的枪口。
他们谁也不说话,因为彼此知道两个人想的是一样的。
别尔卡的叫声转向右方;他们隐蔽到树干后面,向左方转移。
可以听得出猎狗已经追上了那个藏在暗处的人,向他扑了过去。
“傻瓜……人家有枪!”马尔捷米扬想。一想到这个,他一下子冷到了脚跟。
突然狗吠声中断了,代之而起的是喉咙被卡住了的嘶哑的声音。在骤然降临的寂静中,传来了身子倒地的闷沉沉的声响,紧接着的是四肢挣扎着在地上挠爬的声音。
“魔鬼!竟敢偷我的别尔卡!”马尔捷米扬怒吼起来,同时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他边跑边对兄弟大喊,“别过来!”
马尔盖尔习惯于凡事都听哥哥的,这个习惯在童年时就有了,直到老年还是这样。
他惴惴不安地看哥哥奔跑着穿过这块被照得一片通明的林间空地。
马尔捷米扬已经跑到了稠密的林障面前,这时,树的那一边闪了一下火光,接着是砰的一声枪响。
马尔捷米扬的枪掉了下来,脚一绊,人倒下了。
“跑!”他对兄弟大喊,“别尔卡……”
马尔盖尔听懂了这句未说完的话的意思:哥哥想说,开枪的人不是为皮袋子来的,而是为了偷狗,无论如何一定得把狗夺回来。马尔盖尔跳出隐蔽处,几大步穿过了空地。
枪声没有再响,但是当马尔盖尔跑到林障边的时候,他听到了前面枯枝断裂的声响,有人迈着沉重的步伐在原始森林里奔逃。
不久,密林挡住了猎人的去路。尖利的枝条划破他的脸颊,差点儿钩到眼睛。
马尔盖尔停了下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连树干也辨不出来,奔逃者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马尔盖尔把猎枪对着密林,向自己前方的黑暗处开了一枪,连瞄也没瞄。
他仔细听了听,身后篝火不慌不忙噼噼啪啪地燃烧着。
马尔盖尔回到哥哥身边。
子弹打穿了马尔捷米扬的右臂,擦伤了肋骨。伤势不重,血却流了不少。
马尔盖尔把哥哥受伤的胳膊沿肘部弯过来,贴住胸脯,紧紧地绷好,血终于止住了。
兄弟俩弄灭了篝火,躺在地上,一声不响,也不合眼,开始等待天亮。
他们想着自己的别尔卡,想着怎么把它夺回来。对猎人来说,更珍贵的不是贵重的猎获物,而是他们的忠实的朋友——猎狗。
宁可失去皮袋子,不能没有别尔卡:只要狗在,黑貂就可以打得到。现在兄弟俩不仅遭了抢,而且破了产。
像他们的别尔卡那样的猎狗,你甭想弄到第二条,虽然年纪还轻——不到四岁——却已是闻名遐迩的一条好猎狗。它生的小狗嗅觉特别灵,人们出到十五至二十卢布的价钱来买一只小狗。大家还愿意用二百卢布的价钱来买这母狗,这样的高价虽然闻所未闻,兄弟俩却毫不动心。
偷狗的可能是谁呢?
像这样一条浑身雪白的猎狗,附近一带是绝无仅有的。谁都认识,只要一有消息,肯定马上会传到主人的耳朵里。
偷狗的人只能是这样的人——那个人不怕狗的合法主人通过法庭强迫他把狗送回去。
附近一带这样的人只有一个——县警察局局长。
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向兄弟俩提出要买别尔卡,因为他们不同意还千方百计地迫害过他们。毫无疑问,狗是他暗地派了心腹来偷的。同样毫无疑问的是村里人谁也不敢告发他。
兄弟俩意识到,无论是在乡下还是在城里,在警察面前他们是完全无能为力的。他俩并排躺着,思考同一个问题:如何趁小偷还没有离开森林就抓住他。他们的思想是这么一致,仿佛两个人长了同一个脑袋。
通向原始森林的路只有一条——沿着河边走。猎人们沿这条路走出大森林,又顺原路返回村里。小偷也不会有第二条路。他的船肯定藏在附近的某一个地方。
兄弟俩自己的船停在河的上游,走到那边得花一整天。
河就在附近,如果不是这原始森林,不是这密密层层的树木,只消一个半小时就可跑到河边。那时就可以……
兄弟俩还有一件宝贝,要夺走它,除非连他们的性命也一起结果掉——那就是忠实无欺的眼睛。
只要一看见贼,子弹就会万无一失地打出去,绝不会让他逃之夭夭。
天还没亮,刚刚能辨别得出身边树木的轮廓,兄弟二人就起来了。
马尔捷米扬只是向兄弟看了一眼,并把皮袋子递给了他,两人就朝同一个方向出发了。
对原始森林他们还不熟悉吗?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到不易被发现的野兽走过的小路,沿着它走出密林上了小道。
他们在羊肠小道上不停地跑着,不时滑进鹿蹄践踏过的水坑里,绊在树根上,直到听见前面河水的咆哮声。
这时,为了不让眼睛看错,他们才放慢了步子,舒了一口气——但是假如需要马上开枪,他们的手甚至连抖也不会抖一下的。
天完全亮了。
他们拨开树木的枝叶,警惕地窥视河面,宛如在跟踪机警的西伯利亚大角鹿。
河水由于连绵的秋雨而猛涨。宽阔汹涌的激流在浅滩上喧腾,滚滚而来。沿河道向前望,可以看得老远老远。
河面上并没有船。
兄弟俩回头看。在他们身后,河水绕过一个山岬,陡然转过弯去。山岬上高高的森林遮住了转弯处的那段河流。
假如小偷已经从这里溜过去了,他们就永远看不到他了。
他俩为同一个没有说出口的问题而苦恼:小偷到底有没有过去呢?
他们的眼睛在波涛上搜索,仿佛在寻找顺水溜走的逃亡者的看不见的痕迹。
他们这样站了好久。太阳已经在原始森林上空高高升起,照在激流上,泛起粼粼金光。
兄弟俩因为通宵不眠而困倦,由于在羊肠小道上疾奔,他们的腿都跑酸了。可是他们压根儿没有坐下来的念头,似乎坐下来就会放过从他们身边漂浮而过的小船。
夜间的袭击使他们失去了晚餐,早晨又没有时间吃东西,可他们都没有想过从怀里掏出面包来嚼上几口。
突然,马尔盖尔——他的眼睛比较尖——叫了起来:
“来了!”
这是他们沉默了六小时以后的第一句话。
接着发生的一切比我们叙述的要快得多。
小船急速地向他们驶来。
马尔盖尔首先看清了船头上的猎狗,大声叫道:
“别尔卡,过来!”
他们看见狗向他们冲来,但是拴住它颈项的皮带把它拉回了船里。听得见被水流声盖住了的狗嘶哑而愤怒的吠声。
这时马尔捷米扬把受伤的右手从绷带里拽出来,用左手把猎枪搁到一根树枝上,右手去扳枪机——砰的放了一枪。
“打不进的,别打了——用袋子挡着呢。”
小船的侧舷堆着装满泥土的袋子。舵把子在船尾上高高翘着,却看不见掌舵的人。子弹伤不着他。
哥儿俩一时没了主意。他们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小船急速驶近。应当马上采取措施,一秒钟也不能耽误。
就在这一刹那,兄弟俩的思想第一次有了分歧。
哥哥急忙给猎枪重新装药。
弟弟从身上扯下皮袋子,举过头顶,叫喊起来,那声音压倒了水声:
“把貂皮拿去,还我们狗!”
船里回答他的是一声枪响,子弹呼啸着飞过空中。船贴着对岸岸边疾驰而过。
马尔捷米扬把枪搁到树枝上。他的脸色是可怕的,口里喃喃说道:
“贼也想养小狗吗?做梦!谁也别想得手!”
受伤的手不大听使唤,妨碍他迅速地握住猎枪。
马尔盖尔一个箭步跳到哥哥跟前,把他的枪从树枝上拿开,又在同一根树杈上搁上自己的枪,粗暴地说:
“别逞强!我来!”
于是他开始瞄准,瞄得非常小心,就像射貂那样——要正中小东西的头部,不能伤着它珍贵的毛皮。
马尔捷米扬注视着船上浑身雪白的狗的身影。
别尔卡把细小的皮带绷得紧紧的,踮着后脚蹦起来,两只前脚悬空挂着,隔着船舷欲向主人扑过来。
只消再过一会儿,这无可估价的朋友将在河湾处消失,永远属于那可恶的贼了。
枪声紧靠马尔捷米扬的耳边响了一下。
马尔捷米扬看到别尔卡脸部向前,身体倒了下去……
小船消失了……
两兄弟有好几分钟站着一动不动,望着向山岬后边奔去的湍急的波涛。
然后哥哥冲受伤的那只手点了一下头说:
“绷紧一点儿。”
伤口渗出大量的血。马尔捷米扬喉咙口觉得一阵恶心,强壮的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
弟弟替他包扎的时候,他合上了眼睛。
折磨他的不是伤口——他不甘心失去心爱的猎狗。
他知道弟弟和他想的一样。他睁开眼来看弟弟的脸。
马尔盖尔的左眼突然眯起来,狡黠地向他眨了一下。
唉,做什么鬼脸呢!马尔捷米扬想,重又合上了眼。
扎得紧紧的手臂上处处剧痛,渐渐难忍。
这时,密林里传来一阵很响的沙沙声,这使他又睁开了眼。
这不是别尔卡吗——是它的幽灵站在他面前吗——在水沫飞溅的彩虹的映衬下像宝石一样熠熠发光!
狗抽动身体抖掉身上的水,接着扑到马尔捷米扬的胸口,舔舔他的脸,又跳向一边扑到马尔盖尔身上。
在这一刹那,马尔捷米扬惊呆了。然后他俯下身去抓起别尔卡脖子上皮带的断头。
皮带的断头有一个半圆形的缺口——是子弹的痕迹。
老猎人粗糙的脸上闪现出孩子般的幸福的微笑。
“好家伙,看你打得多准哪!”他大声说。
但是他马上想到,这话不是多余的吗?可以不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