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想过:要是能到一个国家,那里,无论飞禽还是走兽,见我都不怕,那该多有趣啊。譬如说,一只兔子在奔跑。我向它喊:“小兔子,站住!”它就会站住。我抚弄了它一会儿,说:“好,继续赶你的路吧!”
要是碰上一条狼……我就喊:“走开!”它拔腿就跑了。我还希望能走到鸟类身边去瞧个仔细。
不过,要不是在那个国家,就是一只小黄雀你也甭想去偷看一下,尽管你离它有二十来步远,而且隔着树丛——它也不会让你靠近的;不要说黄雀了,就是别人家里的猫,你在上楼梯的时候摸它一下也不行:它马上背一弓,尾巴一翘,龇牙咧嘴地发起怒来——“夫,夫!”——一溜烟儿逃到阁楼里去了……假如你在森林里行走,那里竟然仿佛什么动物也没有——见到你都躲起来了呗。有一次,我只是偶然见到一只小松鼠,不,应该说只见到了它的尾巴,说不定还不是松鼠的尾巴呢。
我问过大人,到底有没有那样的地方——野兽允许人随意接近?大人们只是嘲笑我,还对我说瞎话:“有哇,你拿一把盐往兔子尾巴上一撒,它就让你靠近了。”
我当时真委屈啊!长大以后我还没有忘记那件受委屈的事儿,当然,把兔子引到自己身边来的念头已经没有了——我成了水手,在船上当轮机手。
鲸鱼见了我们当然没命地逃跑,所以我们要用炮去打。炮里射出的是铁球。球的前部装着矛头,叫鱼镖。鱼镖和船之间拴一条绳子。
但是我不爱看这种场面,并且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上面是天,下面是水,水里都是冰。我们总是在寒冷的地带漂洋过海。
一次遇到了风暴。我们被刮到了一个地方。我还是坐在机器旁边,没去打听我们漂到了什么地方。
忽然,我听见好像有人在上面喊:
“陆地!草地,绿色的草地!”
我不敢相信,于是跳上甲板。我一看,他们说的不假:海岸,上面有翠绿的草地;高山,太阳当空照着。大伙儿很高兴,甚至唱起歌来。
船长停了船,于是大伙儿请求放他们上岸,去草地上溜达溜达。
我们坐小船到了岸上——马上在草地上跑开了。跑累了的时候,就在草地中间躺下来。
你猜我看见什么了?是一个白色的小东西。我微微抬起身子。原来是一只兔子——浑身雪白,一只真正的兔子。
“真好笑!”我想,“绿油油的草,白花花的兔子。我们那里兔子在夏天常是灰的。”
我怕惊动兔子,动也不敢动。
再一看,又有一只跳了出来。转眼又来了第三只。嘿,不得了!已经十只了。
我僵坐着,坐得累了,于是轻轻动弹了一下。那些兔子望了我一会儿,跳了几步,但并不逃开我,而是向我跳过来!
真是奇迹!我的四周已经有了一百来只兔子了——它们围着我瞧个不停,在它们眼里,我成了一头什么样的新奇野兽啊!
我想怎么动就怎么动,甚至还抽起烟卷儿来。兔子都后腿着地站起来,想更仔细地瞧瞧我。
我高兴极了,兴奋得过头了,竟对兔子说起话来:
“嗨,你们这些小调皮!这到底是真是假?难道兔子真的不怕人吗?好,看我来吓你们一吓!”
那些兔子只是瞧着我,微微抖动着耳朵。
“看我开枪打你们!”
我是逗它们的:我手里什么枪也没有!
我用手掌一拍,嘴里喊道:“噼!啪!”
兔子跳近前来。也许它们正在纳闷儿:“看这个怪人!”可一只也没有逃开去,反而啃起草来,而且就在我的身边。
现在如果有盐巴的话,我倒真会给每一只兔子的尾巴上撒上一把的。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该回船上去了。
好,再见了,勇敢的兔子!
我迈开脚步走了。
我走的时候留心着脚下,以免踢着了哪只兔子。
可往哪儿走呢?我们的船在哪儿?在哪一边?我全忘了。
前方是一座座山。我想不妨爬上山去,居高临下,看得见海在哪儿。再从那儿马上下山到海边去,海上有我们的船。
我开始登山。突然发现,这是什么——是牛蹄的印子?
啊,真多啊!是整整一群牛的脚印!
“好啦!”我想,“既然这里有牛群,那么一定有牧人。就是说这里有人居住。我这就去向牧人问个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兔子胆子这么大。”
落满牛蹄印的路越来越窄,可以看出它们已经是鱼贯而行。那条小道通向一个陡坡。那坡陡极了,我只好手脚并用,攀援而上。我想,连我上去都感到十分吃力,牛怎么爬得上去呢?这些牛真怪啊!依我看,这里只有山羊才跳得上去。
我终于爬到了山巅,回头望下面真是吓死人。我面前还有一块岩石,我简直不知道怎么爬上去。
我用双手抓住,双脚一蹬,终于肚子着地翻到了岩石上。
总算能歇一歇了!
可怎么歇得成呢?离我十步远的地方竟站着一头长角的大野兽,浑身长满了长毛,一直拖到了地面。腿上长着尖蹄子。它直勾勾地望着我。
它望了一会儿,开始向我走来。
我想:“得往后退!”
但往哪儿退呢?如果我从这块岩石上向陡坡跳下去,一定会摔个粉身碎骨。从这里向下一望,头都晕了。
而前方却挡着这头长角的野兽,眼看它的角就要顶过来了……
我简直吓得魂不附体。我害怕得闭了眼,听天由命吧!
我闭眼听到野兽向我走近来——已经到跟前了。
我听得见它呼出热气的声音。
我忍不住了,睁开了一只眼看,我和它已经鼻尖对着鼻尖了!
它鼻孔里吸进一口气,又向一侧把气喷了出来。它转过身……静悄悄地走了回去。
我喘了口气,看来,它不想用角来顶我,它改变了主意。
我恢复了精神。我发现这样的野兽大约有二十头。它们中间任何一头只要兴起,随时都可能来顶我,用蹄子来踢我。但是看样子,目前哪一头也没有攻击我的意思。
我忽然记起来了,这种野兽在画上看到过,我甚至记起了它们的名称。这种野兽叫麝牛。
我翘首四顾,看到牛群的那一方是大海。
我想:“不要紧,暂时它们不会来碰我,也许我会发现下山的路,再绕着山走下去。”
然而我一条下山的路也没找到,这时,却听到了船上的汽笛声。这说明他们发现我不在,在催我了。我不在,但谁也不知道我在这座山上。这里没有人烟,我失踪了!
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向着牛群走去。唉,顾不了啦,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看我怎么把它们吓跑!
可我自己呢,啊,怕极了!
我大声吆喝起来,那声音听起来竟不像是我的。我又开始像磨盘似的挥舞着双手打转,在地上跺脚。
全体公牛都回过头来看我。它们把牛犊和母牛挤到中间,自己站成一圈,双角一致向外。
我马上缓和下来,甚至在地上坐了下来。那些公牛站了好一会儿,看到我什么也不做,又开始继续吃草了。
可汽笛在声声催叫!
我快要哭了。我脱下制帽,开始向牛群说话——反正旁边一个人也没有,所以不用害臊。
我说:
“你们听着,我老实告诉你们,我得回船上去!你们哪一头我也不会去伤害的。但是对不起,请别用角来顶我,别吃了我!……我只是想从你们中间走过去,真的。”
公牛看我说话,没有反应。
我迈开步子径直向牛群走去。我又说起来:
“亲爱的牛,我真的只不过是想……是想赶回船上去的。”
我甚至伸手摸了摸一头牛。
后来我必须从两头牛中间挤过去。这时我胆子已经大了些:
“真的,请让让路!”
我再往前看,有一头牛正好躺着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叫喊起来:
“喂,站起来!”
这家伙就是躺着,连耳朵也不动一下。
“喂,你站起来!”
我走近去用脚在它肚子底下踢了一下。
嘿,它的毛可真长,我的靴子都没了进去,像陷进干草堆里一样!
那头牛毫不在乎,只“哞”了一声,像家牛一样慢吞吞地支起脚站了起来,不太乐意地走到了一边。我又用手掌推了它一下。
我穿过牛群,走下山以后,沿山谷飞奔起来——得赶紧到达海边!船上的汽笛已经在忐忑不安地鸣叫了。
我飞起两条腿拼命地跑。我还在想,这些样子可怕的牛,身上的毛好长啊!如果把它们的毛剃掉,原不过是跟山羊差不多的小兽而已。现在也明白了,它们之所以爬得上这么陡的坡,是因为蹄子很尖。
我忽然又发现:那是什么?两只狗。
不,哪来的狗呢——分明是狼!地地道道的北极狼。这些东西我可认识。我从轮船上望见它们已经不止一次了。
它们向我奔来,嗅着地面,但没有看见我。
风是从它们那里吹过来的,所以我身上的气味儿传不到它们那里。它们没发觉我,所以还是盯着地面继续跑。
我蓦地站住了,一动也不动:也许它们不会发现我,就从旁边跑过去了吧。
它们离我越来越近了。
可就在这时候,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只讨厌的小苍蝇在我的鼻子上停了下来。
我连手也不敢动弹一下:当狼要来吃掉我的时候,哪还顾得上苍蝇!但是这坏东西却自由自在地在鼻子上游荡,而且钻到了我的鼻孔里。
这下糟了。
它在我鼻子里不住地搔弄,弄得我打了个喷嚏:“啊——嚏!”这个喷嚏我是用尽平生力气打出来的。
狼站住了。它们迅速地看了我一眼……但是拔起腿就逃了。不过我还是能望见它们。
我又向前走,很快到了岸边。大伙儿已经在小船里等我,轮船在骂我——当然是用汽笛。
到了船上我问船长:
“这是什么地方?”
“格陵兰的东海岸。”船长回答。
“哦,这样,”我说,“这是个什么国家?您看,一切都相反:兔子只差没自动跳进你的怀里来;野牛就是拿劈柴去赶它,它也不恼;狼听到人的一声喷嚏,就像听到了大炮响一样,吓得落荒而逃!”
我心想:“这不是和我小时候想的一样,往兔子尾巴上撒盐巴吗?”
船长微微笑了笑。
“这个嘛,”他说,“是因为这里没有人,也不曾有过人。兔子和麝牛压根儿没见过人,所以就不怕人。”
“可为什么狼就怕人呢?”我问。
“狼是不久前才迁来的。它们是从美洲由冰上走过来的。它们很清楚,什么是人;也懂得他手里的工具——猎枪是个什么玩意儿。它们不想和人打交道。”
这就是船长对我说的。我想他说的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