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在塔吉克斯坦出差。
有一次,我正坐在食堂里等着吃午饭,突然从门外拥进来一伙军人——都是年轻的军官。他们情绪激昂,大声地谈笑着。
有一位军官走过来同我打招呼。
原来这是我在列宁格勒的一位老相识。他把同志们介绍给我,并讲述了我和他考伏罗希洛夫射手的事。
我们一起吃了午饭,这才知道,他们这一伙人现在全都是去打围猎的:打雪豹。这野兽在郊区农村已经伤害了许多牲口了。那里已经按射手的数目挖了一些小掩体,只是现在还少一个射手,有一位军官病倒了,没法儿来了。因此他们邀请我一定跟他们一块儿去,并且当时就要给我马和步枪。
我考虑了一下,雪豹这种野兽也并不怎么可怕,不过是一只厉害的猫罢了。而且,他们又这么坚决地要求我一起去——一点儿也不可能拒绝。你们知道,为民除害,这毕竟是一件有功德的事。
于是,我就和他们一起去了。我们离开小城在草原上策马飞驰,总共才走了两公里左右,我们就停下了。
他们给了我一支上了子弹的九毫米口径的步枪,并把我领到掩体前。我下到掩体里,而他们又走远了一点儿——都分散到这样的掩体里去。很快,大家都隐蔽起来不见了。一些红军战士匆匆地带着我们的马匹向后疾驰而去。
他们告诉我,等候野兽出现差不多要一个小时,准备时间有的是。
这种小掩体是一种简单的土坑,齐胸深。人的头和肩膀都露在外面,射击起来很方便。而在掩体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洞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到下面,你可以连头都钻进去。
我寻思着:“看来,这种野兽毕竟有一定危险。一旦发生危险,应该钻入洞里,躲开它。那我为什么要参与这件事呢?要不我现在就可以坐在屋里,除了蚊子以外,什么动物也不用怕了。”
说真的,什么样的念头都往我脑子里钻:得啦,雪豹,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由于对它陌生,总觉得有点儿可怕。这种野兽,不仅拖山羊,就连厉害的野猪它也能制伏。而人要是碰上野猪,腿脚会被它的獠牙折成两段。
我仔细地把步枪检查了一下,一切正常。
我向四周看了一眼,周围是一片平坦坦的草原,草还长得相当矮,只有在前面两百步左右的地方才是土盖林。这是像热带丛林一样难以通过的灌木丛。我的左右,邻近的射手不时地从地面下探出头来。枪身在闪闪发光。不过他们离我都很远,如果野兽猛扑过来,你可等不到别人来救援。
时间飞逝,而且越来越快。我老是看怀表。
已经过了整整一个小时了,我听到前面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我知道,这是约定的暗号,驱兽者的散兵线开始行动了。
接着又是一片寂静。只有一只猛禽在高空中尖叫着,兜着圈子,声音令人十分讨厌。我口袋里的表也在滴滴答答地响着。
我的步枪早就准备好了。我机警地注视着土盖林,瞄准着。我总觉得,好像有野兽的头从灌木丛里探出来,瞧一下,又躲起来了……
我都反复想了有一百遍了,似乎从土盖林丛里跳出一只这样的雪豹——浑身灰色,全身有许多黑色的圆圈,个儿长得像猎狗,尾巴一直拖到地——它在发怒时会用这长长的尾巴抽打自己的两侧。它会像猫一样蹲坐,并能向前猛扑。
我必须在它跳起来之前射击,打它的头——不行,最好是打它的左边——也就是说,从我的角度来看,打它的右边——打它的心脏,要不子弹碰到头颅骨会弹开的。
我紧张地等待着,连时间都忘记了。
后来,我站得有点儿不耐烦了,看和听得也不耐烦了。然而,我的两只眼睛仍然不敢离开土盖林——要是它突然在那里跳出来怎么办?
我从口袋里取出怀表,一看,从那次枪响以来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了。我心里顿时觉得一阵轻松:现在从土盖林露面的不会是野兽,而将是驱赶野兽的红军战士。这时他们是该到这里了。
我高兴地看着土盖林,已经不怕野兽了。
……而它正在向我爬行,已经爬了我到土盖林之间的一半距离了。我简直不明白,早先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它呢!
而且这完全不是我所等候的野兽——不是雪豹。
它全身橙黄透红,带有黑色的条纹,而它的长度,你们相不相信,简直就和热带的巨蟒那样长!
我承认,当时我的心都发紧了,就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它停下不爬了,而全身不知怎么就变了颜色。肚皮紧贴地面,脚都看不见了,只有背上方的宽阔浑圆的肩胛在慢慢地起伏抖动着。它的头,像公牛的头。现在它又照直向我爬来了,而且爬得很快,就像蛇一样!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了,急忙拿起步枪。瞧,这就是习惯的力量。当我一感觉到手里熟悉的东西,把枪托紧抵住肩膀,我就马上平静下来了。
我的两肘支在地上,仔细地瞄准着野兽的左侧。它的头倒是对着我的,但一只肩膀紧挨着它的面颊,我只好瞄准它的肩膀。
我按规则用食指的第二个关节紧扣扳机。而且,似乎还没等射击的响声静息下来,我就把枪托从肩部拿开,咔嚓一声拉开枪栓,把第二颗子弹推上了膛,准备重新射击。
我期待着会有可怕的吼叫声,凶猛的蹦跳,想到野兽会一下子侧身倒地,痛苦地颤动着脚爪,抽搐着发出嘶哑的声响。总之,我随便什么都想到了,但是,就是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一看,连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了。野兽哪怕是颤动一下也好啊——可它竟然像以前一样地爬着。它是那么静悄悄地然而迅速地照直向我爬来。
我是伏罗希洛夫射手,差不多是一名百发百中的神抢手。在百米以内打五枪,我枪枪都能打中刚能看见的黑色靶心。这样的我怎么会没有打中这只野兽呢?
没有考虑的时间了。我的生命取决于瞄准的准确和射击的速度。这一点,我全身都感觉到了。我已经早就明白,我面对的到底是什么野兽了——是老虎。
我总觉得老虎要比狮子更可怕。那么一大堆筋肉爬行着,能够一下子猛跳出去,转瞬之间把自己许多普特[3]重的身体扔出十米开外……
在第二次射击时,我瞄准了它的头部。我考虑好了,如果子弹碰到它光滑的骨头弹开,野兽向我猛扑过来,那么,在它到达我的身边以前,我还来得及向它射一两枪。
我的手一点儿也不发抖,而且射击过后我又立即重新装上了子弹。
还是那样的情景:野兽静悄悄地、迅速地向我爬来。现在离我都没有七十五步远了,我都已经看得见它撇开的髭须了。
这是什么?是海市蜃楼,还是我看错了?在薄雾中射击很容易产生这样的结果。
当我打第三枪时,老虎已经离我只有五十步了,我已经看得到它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在我射击后也不眨一眨。
突然,一个可怕的推测使我十分激动:我打的是空子弹!我很清楚地想象到我目前处境的危险:只剩下两发子弹了,我来不及压入另外的弹夹,而且剩下的子弹也只不过是一些无害的爆竹而已。
当野兽离我只有三十五步远的时候,我开了第四枪。
而老虎不出一声,只是那条弯曲而柔软的尾巴——在这以前,我一直认为是它那异常长大的背脊的延续——像一只悄悄走近麻雀的猫的尾巴一样,拖在地上。
那只野兽准备跳跃了。
我现在也记不得我的最后一颗子弹,也就是第五颗子弹,射向哪里和怎样射出去的了。在我射击的时候,那只野兽巨大的火红的身躯已经一声不响地、十分灵活轻巧地离开了地面,向我猛扑过来。
我丢开了空枪,往回一跳,双脚向下滑到掩体底部的狭窄的洞穴里了。
就在这一眨眼间,野兽的一张可怕的大嘴已经高悬在我的上方。野兽呼出的热乎乎臭不可闻的气息吹到我的脸上,血红的舌头和巨大的白色獠牙就在我的眼睛上方,疯狂的吼叫声把我完全震昏了。
我大叫一声,似乎比野兽的吼叫声都响,就这样失去了知觉。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床头站着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房间里挤满了年轻的军官们。大家的脸上都露出惊慌的神色,大家的眼睛里充满着紧张的期待。
“您现在觉得怎么样?”医生用寻常的声音问道。
一切重又立即浮上我的心头。
“老虎呢?”我问道。
大家争先恐后地叫道:
“老虎被打死了!”
“就死在您的身子上面!”
“真是从未见过的大野兽!”
“真是好枪法!”
“五颗子弹全打中了!”
“两颗打在左脸上!”
“两颗打在左肺上!”
“一颗打中了左肩!”
“只要再低一点儿,”我的那位老相识急忙插进来说道,“就刚好打中心脏了。要这样,那么所有五颗子弹就会立即把野兽射穿。”
我打死的那只老虎——或者按当地的说法称作雪豹,它的皮,我是在两个月以后在列宁格勒看到的。同志们根据我的爱好,用它做了地毯。地毯做得相当好,而且很大,把我的房间的地板全覆盖了。
但是,当我第一次看见这张地毯时,我不禁浑身哆嗦了一下。我非常清楚地想到,这可怕的大块头是如何向我爬来,面对子弹时就像这张地毯一样,是那样的一声不响,是那样的满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