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光三十年(1850年),清廷积疾难返,官吏腐败,衰弱日显,民不聊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怨声载道,加之连年灾荒官逼民反,各地民众纷纷揭杆而,广西金田洪秀全农民起义正在风起云涌,大清王朝大厦将倾,朽木难支。
此时,在长江北侧通州府(今江苏、南通市)活跃着一支以漁、盐业为主的经、贩、运的队伍,管理的衙门古时称“监运使”。
南通有着五千多年历史。历史上有许多名称,如静海都镇、静海军、通川、崇州、崇川等。吴国和南唐时统治这一带的是姚姓家族,称东洲镇遏使,后周显德五年建立了静海军,不久升为通州,此名沿用近千年。真正称南通是在民国二十三年,此是后话。
至清末,几经变迁,南通仍用通州为名,然境域已形成,这暂且不表。话说自鸦片战争后,中国开始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清政府为支付高达2800万元的战争赔款,加紧横征暴敛,农民和手工业者纷纷破产,地主阶级乘机兼并土地,加重剥削。道光二十七年秋天,干旱加上蝗虫,田里颗粒无收,到处都是逃荒之人,遍野哀嚎。
还算富庶的通州一下子涌入万千灾民,通州府知府陈之道,宅心仁厚,为官清廉,即刻开仓放粮,灾民无不感念。
然知府陈之道见灾民越来越多,长此以往已经无法维持,逐上报江宁布政使:“大人尊鉴:近数日之短,灾民纷至,属下不遗余力妥于安置,然日见增也,恐难于维系之久矣,略陈启于此,乞大人示下!谨再拜”。
江宁布政使阅函后即回复:“径启者,悉之诸事,民乱则暴起也,汝吾皆食君之禄,当以社稷责重,务望慎之处置”。通州府尹施之道见函,心中暗骂:好个滑头,但也不好发作。忧心忡忡的陈大人心急如焚,心想:这如何是好。
陈之道坐在府邸太师椅上六神无主,逐命人叫来幕僚师爷‘赛诸葛’王品斋,商量对策。
王师爷浙江余杭府人,原是浙江提督学政,因得罪权贵,被贬为庶民,无以生计故而投奔同庚陈大人府上,屈尊作了师爷,求得温饱。
此人面容清癯,白白的肤皙,留着长长的花白胡须,说话时总爱拂一下山羊胡子,略显驼背,身穿紫褐马褂,头戴瓜皮小帽。
穿过天井,来到厅堂,但见陈之道身穿五品鹭鸶补服,白色涅玻璃顶戴放在一旁,正在厅中来回踱步。王师爷寻思:陈大人必有要事,不然到了后厅不会不换上常服。紧走几步,正欲施礼,陈之道手一摆:“此乃后堂,年兄不必拘礼”。
要知道,王师爷曾是提督学政,亦称学台,主管一省学府科考,虽无实权,可是从三品官职,而陈之道为从五品官职,中间夹着个正四品、从四品、正五品,相差三级,所以对他很是谦恭。王师爷也就作罢,一捏山羊须,道:“大人,所为何事愁眉不展?”
陈之道:“年兄有所不知,几日前呈递藩台人的公函已有回复”,说罢,从左箭袖中拿出递师爷。
师爷接一看,眉头一皱,趋步靠近陈之道,附耳道:“大人莫要多虑,鄙人有一计,不妨一试,不知当讲否?”
陈大人一听,愁眉顿展,心知王师爷必有妥善之策。
陈大人坐在主座,示意王师爷坐下说,王师爷身子一欠,也不客气,一掀马掛往客座坐下。
但看那客厅陈设,中厅一副北宋著名画家郭熙的《林泉高致》,旁侧配有“山远幽深蝉噪声,云高幻境鸟鸣笛”的对联,画下靠壁一张镶边条几,条几正中放着明代官窑清花瓷瓶,上面画有萧何月下追韩信图,惟妙惟肖。下面二把酸枝太师椅,雕有图案花纹,椅子中间是一张雕琢茶几。客厅中央一个镂空大宣薰香炉,烟气袅袅不断冒出。
丫鬟翠玉托着漆盘,二盏盖碗香茗端上,放于陈大人与王师爷肘旁茶几上,垂首轻语:“大人、师爷慢用”,徐徐退出。
陈之道按捺不住问道:“年兄,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王师爷侧过身来,放下茶杯,狡黠一笑,说:“大人可知两淮盐运使刘良驹否?”
陈大人颔首道:“识得,几面之缘,并无深交”。
王师爷道:“大人有所不知,二江总督陆建瀛陆大人奏明圣上,二淮盐务疲敝已極,聊英任内著有成效,拟聊英暂署此缺,刘良驹二淮情形尚未深悉,先即委令督办楚岸盐务。圣上复旨:竭尽心力为之,联惟卿是望”。
意思就是本该前任两江盐运使聊英调往他地,由少卿刘良驹接任,而两江总督极力挽留,拒刘良驹。
刘乃户部司员出身,何等精明,但聊英是江苏按察使,比盐运使职位高,不便发作,只能协助聊英料理盐务。
师爷这些消息也是从老同僚和一个在运司衙门供职的远房亲戚处得悉,陈之道说:“吾亦略有耳闻,年兄往下道来。”
王师爷说:“我一亲戚现在运司衙门任提举之职,深知官盐商勾结中饱私囊之事,而聊英内弟正是泰州盐商巨头盛元相,此人依仗三品盐运使聊英撑腰,勾结盗匪,搜刮民脂民膏,无恶不作,而聊英又有两江总督陆大人袒护,更是有恃无恐,大人何不恳请布政使上书总督衙门拔款,放粮赈济灾民,如总督衙门不允,让自行处置,到那时,我们再让盛元相放粮赈灾,有理有据,若他不依,即以抗命不遵,查其偷漏盐税予以治罪,谅他盐运使也耐何不得”。
陈之道思忖了一会说:“此计虽好,但会为此开罪总督大人和盐运使”,陈大人之虑亦不无道理,继而一想,如若不安抚好灾民,引发暴乱,朝廷怪罪下来,上层官吏为自保,会往下推卸责任,到那时,不要说五品顶戴不保,恐颈上人头也得落地。
王师爷见陈之道犹豫,缓缓道:“大人放宽心,总督衙门一旦追究,自有布政使衙门兜揽,大人也是依令而行”。陈之道笑道:“也罢也罢,依年兄之计而行,如此甚好”。
研墨,王师爷即刻起草公文,看时辰已晚,翌日一早,陈之道吩咐备下快马,派心腹捕头耿虎前往江宁布政使衙门送信,行前,如此这般叮嘱一番。
耿虎乃本地盐镖~威盛镖局镖主,耿三冲的三子,自幼随父兄习武,南拳北腿、刀剑枪棒戟鞭……十八般武艺好生了得。
耿镖主早年走镖,在河北地界遭遇强人,一场博斗,寡不敌众,幸遇在河北为官的陈之道巡察,令手下官军击退强人,此后二人结下生死情谊。
再说那耿虎,腰佩长刀,左手提梃,跨上马,向陈之道一拱手,声如宏钟:“大人保重”,勒住缰绳,那马一声长嘶,前蹄离地直立而起,二后腿支撑着滴溜溜一个转身,耿虎松开僵绳,那马绝尘而去。
一路上,一拔拔的逃荒队伍拖儿带女,衣衫褴褛,好不凄惨。
行至泰州地界,路边二个老者白发似霜,老妇躺在一蓬枯竭的草上,蓬乱的白发上沾着枯黄的枝叶,微闭的双眼深陷在凹陷的眼窝,二滴浊泪挂在老人的眼梢,皮包骨头的脸颊上除了皱褶就是尘土,细得像玉米杆的手臂在胸前摸索着,老伴坐在一张破席上,替老伴挡着略显寒冷的秋风,老人家长发盖住了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一件千疮百孔的破衣,胸骨像一垅垅高低不平的田埂,右脚上还有一只没了底的草鞋,左脚上却什么也没有,可能长途跋涉早已跑没了。
耿虎一阵心酸,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来到老人跟前。
老者觉得有人近前,迟缓地转过头,拔开乱蓬蓬打着褶的头发,抬头见眼前一铁塔似的,官军打扮的粗壮汉子,老者惊骇不已,顺势跪着冲耿虎叩头,说道:“上差莫怪,小老儿实在走不动了,小歇一会即立就走”。
耿虎伸出双手扶住老人:“老人家不要怕,您们从哪里来”?
老人耳聪,闻言答道:“小老儿家住江西九江,长毛叛乱,儿子儿媳死了战乱,故逃难至此”。
耿虎不敢多问,唯恐再触及老人伤心之处,加之时辰不早,恐耽搁行程误了大人交办之事。
从背后包裹里拿二个玉米饼放在老人手里,又取了二两碎银放在老人破席上,扭头便走。老人早已老泪纵横,叫着:“恩人啊,小老儿只有来生做牛做马报答恩人了”,凄切之声催人泪下。
耿虎回首再看了一眼二个老人,策马而去。心里难受,不知不觉眼睛里流下二行热泪,真正是男儿有泪莫轻弹,只因未到伤处。
午时,耿虎到了江宁布政使衙门,门口军士拦下耿虎,见其差官打扮,也没为难。耿虎抱拳道:“兄弟,麻请通报,通州知府陈大人有急件呈于布政使大人。”
军士不敢怠慢,立即进去通报。一会出来笑道:“大人有请”。
耿虎健步走进江宁布政使衙门,只见案后端坐着个鼠目老头,旁边站着个布政使模样的人,耿虎叫了声大人。布政使一摆头,师爷走上,接过公函。布政使看后,眉头紧锁,对耿虎说:“你先回吧。”
耿虎心想,这怎么回去跟大人交代呀,“这。,”还未等待说话,布政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耿虎只好退了出来,懊恼地想:只好先回去复命吧。
海门城往北十里,有座坐北朝南、青砖灰瓦的大宅园,赤色大门上金黄色门钉、狮虎兽面门环在余辉下闪闪发光,大门前摆着二只威风凛凛的镇邪的大石狮。
墙头八个雕凤翘角挂有风铃,风中叮当作响。进入大门便是照壁,刻有飞禽飞兽浮雕,转过照壁,石砌台阶,院子呈四方形,二旁花池中植有牡丹、玉兰等花草,再进二院,中间大厅,中堂挂有钟馗伏魔画像,画下设着供桌,靠椅,大厅两側各摆放六把座椅,厅堂外一段回廊把大厅与住处隔离。
盛元相府宅外四周挖有五六米宽的壕沟,大门口设有吊桥,进出都得放下。
此宅即是把持通州府,乃至周边其他州府盐业的恶霸巨头盛元相府邸。府上养有家丁十二人,实为为虎作伥的打手,平时在府上没事就喝酒赌钱,盛元相也懒得去管。中间领头的是黄朝龙,一身蛮力,心狠手辣,
盛元相早年间曾是一泼皮,市井无赖之徒,可谓五毒俱全,父母见他总是惹是生非,便送到一拳师学习拳术,想以此使其收敛顽劣,却不知其学了些三脚毛的功夫后,更是恃强凌弱,欺男霸女,师傅屡屡责罚,都难使他改弃秉性,后被逐出师门。
从此他怀恨于心,乘月黑风高跳进师傅家,一把火把个好好宅院烧掉,幸亏师傅功夫在身,携师娘跳出才幸免于难。此等欺师灭祖之人,必是凶恶残暴之人。
此刻,盛元相身穿绸缎短衫,黑绸宽敞练功裤,腰束霸王带,坐在椅子上把玩琉璃鼻烟壶,哼着小曲自得其乐。
那盛元相,光头刮得呈亮,肥猪头上二只绿豆三角眼滴溜溜的,看人总斜着,似看非看,右手拇指上戴一只绿母扳指,有事没事哈口气擦二下。自恃会点拳脚功夫,欺压良善,欺行霸市,强抢豪夺,人称“盛无常”。
这日,闲来无事,喊来管家盛宝,“盛宝,上月的那个盐款李三爷差人送来吗?”。
李三爷是盛无常的把兄弟,奸诈无比,真是物以类聚,盛宝答:“回爷话,还没送来”。
“啥?都快一个月了咋会事?你明天去看看,他娘的”,盛宝应了一声。“今儿没什么事,叫二人陪爷去逛逛。”
盛宝殷勤地笑道:“老爷,好多日没出去了,好,我这就去安排”。随即叫上二个家丁,一顶小轿,抬上盛无常往城里而去。
秋天的苏北,已是萧瑟暮气尽显,田里见不到一点绿色,一只乌鸦停枯树上呱呱地叫。只见一个村妇在田间弯腰拾柴,一头水牛在垅上啃着枯草,放牛的小童拖着一条小辫坐在一边自顾自地玩耍,见轿子过来,站将起来拍拍屁股,好奇地看着。
村妇知那轿子是盛无常的,赶紧催那孩子:“石蛋,别看了,我们走。”
“哎,娘,”石蛋应道,回过身去解下系在小树上的缰绳,拖着牛‘吧塔吧嗒’跟着娘,像见了瘟神似的朝远处走去。
说来也巧,盛无常在轿里叫着:“停下、停下,解个手”,盛宝干紧让落轿,下得轿来就地方便,正在挪裤,盛无常抬头见到了石蛋娘俩正慌张向远处走。
“他娘的”盛无常骂将开来:“这是谁家婆娘,见了老爷我就跑,盛宝,给老爷叫回来。”
盛宝连连哈腰:“是、是,老爷”。扯开公鸡嗓子叫:“石蛋,你他娘的跑啥跑?给我回来”。
石蛋娘想,再跑只会麻烦,就拉了拉石蛋,把牛拴在一根折断的树桩上,不情愿地向小轿走来,心想:这阎罗王又憋着什么坏水。
到得近前,石蛋娘叫了一声:“东家。”
盛无常鼻孔里像塞了个豆子嗯了声。石蛋娘施氏是盛无常家佃户,租种了六亩薄田,累死累活除缴去租子,已是所剩无己,一家四口勉强糊口。
施氏的丈夫施国章生病前一家还算过得去,天有不测,二年前得了一场病,郎中看了,告诉施氏,说得的是痨病,他是没办法医治的了,到城里去看看兴许还能治愈,可家徒四壁哪有银子治病,郎中给开了一副中药,也只是抓了二次吃了,后门实在没钱就停了,这样拖着,病日见越重。
施氏婆婆见儿子半夜咳得叹不过气,暗自伤心落泪。和媳妇商量着到盛无常府上借些银两去城里治,“儿媳啊,我儿的病眼见着越来越来重,明儿我们去东家那借些银两去城里找郎中看看”,
施氏苦得脸:“娘,媳妇听你的”。
第二天去了盛府。
盛宝报于盛无常,盛无常正在榻上吸烟土,听了,烟枪一搁:“他娘的,借予穷鬼这不是肉包子打狗”?转而一想,施氏儿子长大些可做长工,嘿嘿一笑,对盛宝说:“让他们外面等着”,盛宝跑了出去。
一会儿,盛无常踱了出来,在院中椅上坐下,婆婆把来意说了,恳求盛无常开恩,好说歹说,婆婆给盛无常跪了下来。
盛无常故作无奈地说:“那好吧,乡里乡亲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过我把丑话说前头,按二分息算,一年还不上就让石蛋顶债。”
婆媳俩面面相觑,到此时也无计可施,应允了下来。
“来呀,拿纸笔来,签个契约”,施氏按了指印,画了押。盛无常说:“盛宝,带他们去帐房支去”。
盛无常是个‘下水思命,上岸思财’的人,荷叶上的露珠。能施舍个穷苦人?他才不会那傻,心里的小九九早打得噼里啪啦,利滚利,盛无常估摸着施氏二年还不上,石蛋现在十一岁,再过二年能成为个不要工钿的干活好把式。
看了郎中,吃了药后日见好转,可这点银子哪里够,没多久就没钱再医治了,再去向盛无常借吧,这家伙死活不同意了。就这样半死不活的躺着。
现在见石蛋躲在他娘身后,盛无常嘿嘿一串奸笑,对施氏说:“前二年的银两加上利息,催了多次也没还上”,转向盛宝:“回去让帐房算一下,统共多少了,回头让施嫂子再画个押”,朝盛宝使了个眼色,眼睛盯施氏身后的石蛋。
盛宝领会主子的意思,说:“现在有十好几两了,咦,石蛋不小了嘛,可以干活了啊”。
施氏赶紧说:“孩子还小,东家行行好吧,再宽限些时日。”
盛无常小眼一瞪,“这么大了还小?再给你半月时间,再还不上就让石蛋到府上来抵账。”
施氏再想恳求,盛无常手一挥:“就这么定了,别他娘的再说”,上了轿扬长而去。施氏站在那里一片茫然,欲哭无泪。
还不太懂事的石蛋拉着施氏的衣袖:“娘,你怎么啦?”
施氏低头看了一下石蛋:“儿啊,你命苦啊,是爹娘害了你”,说罢,号啕大哭,石蛋也跟着他娘一起哭,施氏叮嘱儿子,回去不要和奶奶、你爹爹说,石蛋懂事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