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全集(第十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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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苦闷的象征(10)

这样子,在文艺的内容中,有着人类生命的一切。不独善和恶,美和丑而已。和欢喜一起,也看见悲哀;和爱欲一起,也看见憎恶。和心灵的叫喊一起,也可以听到不可遏抑的欲情的叫喊。换句话,就是因为和人类生命的飞跃相接触,所以这里有道德和法律所不能拘的流动无碍的新天地存在。深的自己省察,真的实在观照,岂非都须进了这毫不为什么所囚的“离开着看”的境地,这才成为可能的事么?——在这一点上,科学和文学都一样的。就是科学也还是和“实际底”“实用底”的事离开着看的东西。两点之间的最短距离是直线,恶货币驱逐良货币,科学的理论这样说。然而这是道德底不是,是善还是恶,在科学都不问。为理论(theory)这字的语源的希腊语的Theoria,是静观凝视观照的意思,而这又和戏场(Theatron)出于同一语源,从这样的点看来,也是颇有兴味的事。

注释:

[1].拙著《出了象牙之塔》中《观照享乐的生活》第一节参照。

六 酒与女人与歌

在以上似的意义上,“为艺术的艺术”(L'art pour L'art)这一个主张,是正当的。惟在艺术为艺术而存在,能营自由的个人的创造这一点上,艺术真是“为人生的艺术”的意义也存在。假如要使艺术隶属于人生的别的什么目的,则这一刹那间,即使不过一部分,而艺术的绝对自由的创造性也已经被否定,被毁损。那么,即不是“为艺术的艺术,”同时也就不成其为“为人生的艺术”了。

希腊古代的亚那克伦(Anakreon)的抒情诗,波斯古诗人阿玛凯扬(Omar Khayyám)的四行诗(Rubáiiyát),所歌的都是从酒和女人得来的刹那的欢乐。中世的欧洲大学的青年的学生,则说是“酒,女人,和歌。”(Wein,Weib,und Gesang)将这三种的享乐,合为一而赞美之。诚然,在这三者,确有着古往今来,始终使道学先生们颦蹙的共通性。即酒和女人是肉感底地,歌即文学是精神底地,都是在得了生命的自由解放和昂奋跳跃的时候,给与愉悦和欢乐的东西。寻起那根柢来,也就是出于离了日常生活的压抑作用的时候,意识地或无意识地,即使暂时,也想借此脱离人间苦的一种痛切的欲求。也无非是酒精陶醉和性欲满足,都与文艺的创作鉴赏相同,能使人离了压抑,因而尝得畅然的“生的欢喜”,经验着“梦”的心底状态的缘故。但这些都太偏于生活的肉感底感觉底方面,又不过是瞬息的无聊的浅薄的昂奋,这一点,和歌即文艺,那性质是完全两样的。[1]

注释:

[1].我的旧著《文艺潮论》六七页以下参照。

第四 文学的起源

一 祈祷与劳动

一切东西的发达,是从单纯进向复杂的。所以要明白或一事物的本质,便该先去追溯本源,回顾这在最真纯而且简单的原始时代的状态。

所谓生活着,即是寻求着。在人类的生活上,是一定有些什么缺陷和不满的。因此凡那力谋方法,想来弥补这缺陷和不满的欲求,也就可以看作生命的创造性。有如进了僧院,专度着禁欲生活的那修道之士,乍一看去,似乎是断绝了一切的欲求和欲望的了,但其实并不如此。他们是为更大的欲望所动,想借脱离了现世底的肉欲和物欲之类,以寻求真的自由和解放,而灵底地进到具足圆满的超然的新生活境里去。凡极端和极端,往往是相似的,生的欲求至于极度地强烈者,岂不是竟有将绝了生命本身的自杀行为,来使这欲求得以满足的时候么?

缺陷和不满者,就是生命的力在内底和外底两面都被压抑阻止着的状态,这也就是人类的懊恼的苦闷。个人的生活,是欲望和满足的无限的连续,得一满足,便再生出其次的新的欲望来,于是从其次又到其次,无穷无尽地接下去。人类的历史也一样,从原始时代以至今日,不,更向着未来永劫,这状态也还是永久地反复着的。

为想解脱那压抑所生的苦闷,寻求畅然地自由的生命的表现,而得到“生的欢喜”起见,原始时代的人类怎么做了呢?和文明的进步一同,我们的生活,也就在精神底和物质底两方面都增起复杂的度数来,所以在现代,以至在未来,和变化的增加一同,也越发加多复杂性。但人类生命的本来的要求既没有变,换了话说,就是在根本上并不变化的人间性既然俨然存在,则见于原始人类的单纯生活的现象,便是在现在,在未来,也还是永久地反复着的。

表示欧洲中世培内狄克(Benedikt)派道院的生活的话里,有一句是“祈祷和劳动”(orare et laborare)。这所指的生活,和在日本的禅院里,托钵的和尚将衣食住一切事;也和坐禅以及勤行一同,作为宗教底的修养,以虔敬的心,自行处理的事,是一样的。和这相仿的事,也可以想到作为人类而过了极简单的生活的那原始人类去。就是原始时代的人们,为要满足那切近的日常生活上的衣食住之类的物底欲求,去做打猎耕田的劳动,而一面又跪在古怪的异教的神们的座下,向木石所做的偶像面前叩头。在这时代,作为生命宇宙的发现,最显著地牵惹他们的眼睛的有两样。换句话,就是他们将这两者作为对象,而描写其“梦”。这两者就是日月星辰和作为性欲的表象的那生殖器。在露天底下起卧,无昼无夜地,他们仰看天体,于是梦着主宰宇宙的不变的法则,和无始无终的悠久的世界;也认知了人类所无可如何的绝大的无限力。又转眼一看自己,则想到身内燃烧着的烈火似的欲望,以性欲为中心,达于白热点。在为人类的生活意志的最强烈的表现的那食欲和性欲之中,他们又知道前者即使不完全,也还借劳动可以得到,后者的欲求却尤为强有力的东西了。因为在两性相交而创造一个新的生命,借此保存种族这一个事实之前,他们是不禁生了最大的惊叹的。

二 原人的梦

他们将这两个现象放在两极端,而在那中间,梦见森罗万象,对之赞颂,礼拜,唱赞美歌,诵咒文,做祈祷。将自己生命的要求欲望,向这些客观界的具象底的事物放射出去,以行那极其幼稚简单的表现。生的跃动,使他们在有限界而神往于无限界,使他们希求绝大的欲望的充足的时候,这就生出原始宗教的最普通的形式的那天然神教和生殖器崇拜教来。倘将那因为欲求受了制限压抑而生的人间苦,和原始宗教,更和梦和象征,加了联络,思索起来,则聪明的读者,就该明白文艺起源,究在那里的罢。在原始时代的宗教的祭仪和文艺的关系,诚然是姊妹,是兄弟。所谓“一切艺术生于宗教的祭坛”这句话的意思,也就可以明白了。无论在日本,在支那,在埃及、希腊,在印度、巴勒斯丁,或者在今日还是原始状态的蛮民的国土里,这种现象,都是可以指点出来的事实。

在原始状态的人类的欲求,是极其简单,而那表现也极其单纯。先从日常生活上的实利底的欲求发端,于是成立简单的梦。譬如苦于亢早,求雨心切的时候,偶然望见云霓,则他们便祈天;祈天而雨下,则他们又奉献感谢和赞美。谷物、牲畜为水害、风灾所夺的时候,则他们诅咒这自然现象,但同时也必至于非常恐怖,畏惧的罢。因为他们对于自然力,抵抗的力量很微弱,所以无论对于地水火风,对于日月星辰,只是用了感谢,赞叹,或者诅咒,恐怖的感情去相向,于是乎星辰、太空、风、雨,便都成了被诗化,被象征化的梦而被表现。尤其是,在原始人类的幼稚的头脑里,自己和外界自然物的差别是很不分明的,因此就以为森罗万象都象自己一般的活着,而且还要看出万物的喜怒哀乐之情来。殷殷的雷鸣,当作神的怒声,瞻望着鸟啼花放,便以为是春的女神的消息。是将这样的感情,这样的想象,作为一个摇篮,而诗和宗教这双生子,就在这里生长了。

比这原始状态更进一步去,则加上智力的作用,起了好奇心,也发生模仿欲。而且,先前的畏敬和恐怖,一转而为无限的信仰,也成为信赖。无论看见火,看见生殖器,看见猴子臀部的通红的地方,都想考究那些的由来,加上理由去,而终于向之赞颂,渴仰、崇拜。寻起根本来,也就是生命的自由的飞跃因为受了阻止和压抑而生苦闷,即精神底伤害,这无非就从那伤害发生出来的象征的梦。是不得满足的欲求,不能照样地移到实行的世界去的生的要求,变了形态而被表现的东西。诗是个人的梦,神话是民族的梦。

从最为单纯的原始状态看起来,祈祷礼拜时候的心绪,和在文艺的创作鉴赏时候的心境,是这样明白地有着一致,而且能够看见共通性的。

后记

镰仓十月的秋暖之日,厨川夫人和矢野君和我,站在先生的别邸的废墟上,沉在散漫的思想中的时候,掘土的工人寻出一个栗色纸的包裹,送到我们这里来了。那就是这《苦闷的象征》的原稿。

《苦闷的象征》是先生的不朽的大作的未定稿的一部分。将这未定稿遽向世间发表,在我们之间,最初也曾经有了不少的议论。有的还以为对于自己的著作有着锋利的良心的先生,怕未必喜欢这以推敲未足的就是如此的形式,便以问世的。

但是,本书的后半,是未经公表的部分居多。将深邃的造诣和丰满的鉴赏的力量,打成不可思议的融合的先生在讲坛上的丰采,不过在本书里,遗留少许罢了。因了我们不忍深藏筐底的心意,遂将这刊印出来。

题名的《苦闷的象征》,是出于本书前半在《改造》志上发表时候的一个端绪。但是,只要略略知道先生的内生活的人,大约就相信这题名用在先生的著作上,并没有什么不调和的罢。因为先生的生涯,是说尽在雪莱的诗的“They learn in suffering what they teach in song.”这一句里的。

当本书校订之际,难决的处所,则请教于新村出、阪仓笃太郎两先生。而且,也受同窗的朋友矢野峰人氏的照应,都在此申明厚的感谢的意思。

本书中的《创作论》分为六节,虽然首先原有着《两种力》、《创造生活的欲求》等的标记,但其余的部分,却并未设立这样的区分。不得已,便单据我个人的意见,分了节,又加上自信为适当的标题。此外关于本书的内容和外形,倘有些不备之处,那就是因为我的无知无识而致的:这也在此表明我的责任。

十三年二月二日,山本修二。

附录

项链

法国 摩泊桑著 常惠译

这是些美丽可爱的姑娘们中的一个,好象运命的舛错,生在一个员司的家里。她没有妆奁,也没有别的希望,又没有一个法子让一个体面而且有钱的人结识,了解,爱惜,聘娶;她只得嫁了一个教育部的小书记。

她是朴素不能打扮,但是可怜如同一个破落户似的;因为妇女们本没有门第和种族的分别,她们的美貌,她们的丰姿和她们的妖冶就是她们的出身和家世。她们天生的聪颖,她们高雅的本能,她们性情的和蔼,乃是她们唯一的资格,可以使平凡的女子与华贵的夫人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