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
厨川白村作
Odi profanum vulgus et arceo;
Favete linguis : carmina non prius Audita Musarum sacerdos Virginibus puerisque canto.
——Q.Horath Flacci Carminum liber iii.
憎俗众而且远离;
沉默罢:以未尝闻之歌
诗神的修士
将为少年少女们歌唱。
——荷拉调斯
《诗集》卷三。
题卷端
将最近两三年间,偷了学业的余闲,为新闻杂志所作的几篇文章和几回讲话,就照书肆的需求,集为这一卷。我是也以斯提芬生将自己的文集题作《贻少年少女》(Virginibus puerisque)一样的心情,将这小著问世的。和世所谓学究的著作,也许甚异其趣罢。
关于“象牙之塔”这句话的意义和出典,就从我的旧作《近代文学十讲》里,引用左方这一节,以代说明罢:——
“在罗曼文学的一面,也有可以说是艺术至上主义的倾向。就是说,一切艺术,都为了艺术自己而独立地存在,决不与别问题相关;对于世间辛苦的现在的生活,是应该全取超然高蹈的态度的。置这丑秽悲惨的俗世于不顾,独隐处于清高而悦乐的‘艺术之宫’——诗人迭仪生所歌咏那样的the Palace of Art 或圣蒲孚评维尼时所用的‘象牙之塔’(tour d'ivoire)里,即所谓‘为艺术的艺术’(art for art's sake),便是那主张之一端。但是,现今则时势急变,成了物质文明旺盛的生存竞争剧烈的世界;在人心中,即使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现实人生而悠游的余裕了。人们愈加痛切地感到了现实生活的压迫。人生当面的问题,行住坐卧,常往来于脑里,而烦恼其心。于是文艺也就不能独是始终说着悠然自得的话,势必至与现在生存的问题生出密接的关系来。连那迫于眼前焦眉之急而使人们共恼的社会上宗教上道德上的问题,也即用于文艺上,实生活和艺术,竟至于接近到这样了。”
还有,此书题作《出了象牙之塔》的意思,还请参照本书的六六,六八,二四一,二五二页去。(译者注:译本为二〇九,二一〇,三三五,四四三页。)
最后的《论英语之研究》(英文)这讲演,是因为和卷头的《出了象牙之塔》第十三节《思想生活》一条有关系,所以特地采录了这一篇的。著者当外游中用英语的讲演以及其他,想他日另来结集印行,作为英文的著作。
一九二〇年六月
在京都冈崎的书楼
著者
出了象牙之塔
一 自己表现
为什么不能再随便些,没有做作地说话的呢,即使并不俨乎其然地摆架子,并不玩逻辑的花把戏,并不抡着那并没有这么一回事的学问来显聪明,而再淳朴些,再天真些,率直些,而且就照本来面目地说了话,也未必便跌了价罢。
我读别人所写的东西,无论是日本人的,是西洋人的,时时这样想。不但如此,就是读自己所写的东西,也往往这样想。为什么要这样说法的呢?有时竟至于气忿起来。就是这回所写的东西,到了后来,也许还要这样想的罢;虽然执笔的时候,是著著留神,想使将来不至于有这样思想的。
从早到夜,以虚伪和伶俐凝住了的俗汉自然在论外,但虽是十分留心,使自己不装假的人们,称为“人”的动物既然穿上衣服,则纵使剥了衣服,一丝不挂,看起来,那心脏也还在骨呀皮呀肉呀的里面的里面。一一剥去这些,将纯真无杂的生命之火红焰焰地燃烧着的自己,就照本来面目地投给世间,真是难中的难事。本来,精神病人之中,有一种喜欢将自己身体的隐藏处所给别人看的所谓肉体曝露狂(Exhibitionist)的,然而倘有自己的心的生活的曝露狂,则我以为即使将这当作一种的艺术底天才,也无所不可罢。
我近今在学校给人讲勃朗宁(Robert Browning)的题作《再进一言》(One Word More)的诗,就细细地想了一回这些事。先前在学生时代,读了这诗的时候,是并没有很想过这些事的,但自从做恶文,弄滥辩,经验过一点对于世间说话的事情之后,再来读这篇著作,就有了各样正中胸怀的地方。勃朗宁做这一首诗,是将自己的诗呈献给最爱的妻,女诗人伊利沙伯·巴列德(Elizabeth Barrett)的时候,作为跋歌的。那作意是这样:无论是谁,在自己本身上都有两个面。宛如月亮一般,其一面虽为世界之人所见,而其他,却还有背后的一面在。这隐蔽着的一面,是只可以给自己献了身心相爱的情人看看的。画圣拉斐罗(Raffaello)为给世间的人看,很画了几幅圣母像,但为自己的情人却舍了画笔而作小诗。但丁(Dante)做那示给世间的人们的《神曲》(Divina Commedia)这大著作,但在《新生》(Vita Nuova)上所记,则当情人的命名日,却取画笔而画了一个天使图。将所谓“世间”这东西不放在眼中,以纯真的隐着的自己的半面单给自己的情人观看的时候,画圣就特意执了诗笔,诗圣就特意执了画笔,都染指于和通常惯用于自己表现的东西不同的别的姊妹艺术上。勃朗宁还说,我是不能画,也不能雕刻,另外没有技艺的,所以呈献于至爱的你的,也仍然用诗歌。但是,写了和常时的诗风稍稍两样的东西来赠给你。
情人的事姑且作为别问题。无论怎样卓绝的艺术上的天才,将真的自己赤条条地表出者,是意外地少有的。就是不论意识地或无意识地,将所谓读者呀看客呀批评家呀之类,全不放在眼中,而从事于制作的人,也极其少有。仿佛看了对手的脸色来说话似的讨人厌的模样,在专门的诗人和画家和小说家中尤其多。这结果即成了匠气,在以自己表现为生命的艺术家,就是最可厌的倾向。尤其是老练的著作家们,这人的初期作品上所有的纯真老实的处所就逐渐稀薄,生出可以说是什么气味似的东西来。我们每看作家的全集,比之小说,却在尺牍或诗歌上面更能看见其“人”;与其看时行的画家的画,倒是从这人的余技的文章中,反而发见别样的趣致。我想,这些就都由于上文所说那样的理由的。
人们用嘴来说,用笔来写的事,都是或一意义上的自己告白,自己辩护。所以一面说起来,则说得愈多,写得愈多,也就是愈加出丑了。这样一想,文学家们就仿佛非常诚实似的罢,而其实决不然。开手就将自己告白做货色,做招牌的裴伦(G.G.Byron)那样的人,确是炫气满满的脚色。说到卢梭的《忏悔录》(J.J.Rousseau's Confessions)则是日本也已经译出,得了多数的读者的近代的名著,但便是那书,究竟那里为止是纯真的,也就有些可疑。至于瞿提的《真与诗》(W.von Goethe's Wahrheit und Dichtung)则早有非难,说是那事实已经就不精确的了。此外,无论是古时候的圣奥古斯丁(St.Augustine)的,近代的托尔斯泰(L.Tolstoi)的,也不能说,因为是忏悔录,便老实囫囵地吞下去。嘉勒尔(Th.Carlyle)的论文说,古往今来,最率直地坦白地表现了自己者,独有诗人朋士(R.Burns)而已。这话,也不能一定以为单是夸张罢。
至于日本文学,告白录之类即更其少。明治以后的新文学且作别论,新井白石的《折焚柴之记》文章虽巧,但那并非自己告白,而是自家广告。倒不如远溯往古,平安朝才女的日记类这一面,反富于这类文章罢。和泉式部与紫色部的日记,是谁都知道的;右大将道纲的母亲的《蜻蛉日记》,就英国文学而言,则可与仕于乔治三世(George III.)的皇后的那女作家巴纳(Frances Burney)的相比,可以作东西才女的日记的双璧观。但是叙事都太多,作为内生活的告白录,自然很有不足之感。至于自叙传之类,则不论东西,作为告白文学,是全都无聊的。
二 Essay
“执笔则为文。”
先前还是大阪寻常中学校——那时,对于现在的府立第一中学校,是这样的称呼的学生时代之际,在日本文法的举例上或者别的什么上见过的这毫不奇特的句子,也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还剩在脑的角落上。因为正月的放假,有了一点闲暇了,想写些什么,便和原稿纸相对。一拿钢笔,该会写出什么来似的。当这样的时候,最好便是取essay的体裁。
和小说戏曲诗歌一起,也算是文艺作品之一体的这essay,并不是议论呀论说呀似的麻烦类的东西。况乎,倘以为就是从称为“参考书”的那些别人所作的东西里,随便借光,聚了起来的百家米似的论文之类,则这就大错而特错了。
有人译essay为“随笔”,但也不对。德川时代的随笔一流,大抵是博雅先生的札记,或者炫学家的研究断片那样的东西,不过现今的学徒所谓Arbeit之小者罢了。
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兴之所至,也说些以不至于头痛为度的道理罢。也有冷嘲,也有警句罢。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愤)。所谈的题目,天下国家的大事不待言,还有市井的琐事,书籍的批评,相识者的消息,以及自己的过去的追怀,想到什么就纵谈什么,而托于即兴之笔者,是这一类的文章。
在essay,比什么都紧要的要件,就是作者将自己的个人底人格的色采,浓厚地表现出来。从那本质上说,是既非记述,也非说明,又不是议论,以报道为主眼的新闻记事,是应该非人格底(impersonal)地,力避记者这人的个人底主观底的调子(note)的,essay却正相反,乃是将作者的自我极端地扩大了夸张了而写出的东西,其兴味全在于人格底调子(personal note)。有一个学者,所以,评这文体,说是将诗歌中的抒情诗,行以散文的东西。倘没有作者这人的神情浮动者,就无聊。作为自己告白的文学,用这体裁是最为便当的。既不象在戏曲和小说那样,要操心于结构和作中人物的性格描写之类,也无须象做诗歌似的,劳精敝神于艺术的技巧。为表现不伪不饰的真的自己计,选用了这一种既是费话也是闲话的essay体的小说家和诗人和批评家,历来就很多的原因即在此。西洋,尤其是英国,专门的essayist向来就很不少,而戈特斯密(O.Goldsmith)和斯提芬生(R.L.Stevenson)的,则有不亚于其诗和小说的杰作。即在近代,女诗人美纳尔(Alice Meynell)女士的essay集《生之色采》(Color of Life)里所载的诸篇,几乎美到如散文诗,将诚然是女性的纤细和敏感,毫无遗憾地发挥出来的处所,也非常之好。我读女士的散文的essay,觉得比读那短歌(Sonnet)之类还有趣得多。
诗人,学者和创作家,所以染笔于essay者,岂不是因为也如上述的但丁作画,拉斐罗作诗一样,就在表现自己的隐藏着的半面的缘故么?岂不是因为要行爽利的直截简明的自己表现,则用这体裁最为顺手的缘故么?
就近世文学而论,说起essay的始祖来,即大家都知道,是十六世纪的法兰西的怀疑思想家蒙泰奴(M.E.de Montaigne)。引用古典之多,至于可厌这一节,姑且作为别论,而那不得要领的写法,则大约确乎做了后来的蔼玛生(R.W.Emerson)这些人们的范本。这蒙泰奴的essay就转到英国,则为哲人培根(F.Bacon)的那个。后来最富于此种文字的英吉利文学上,就以这培根为始祖。然而在欧罗巴的古代文学中,也不能说这essay竟没有。例如有名的《英雄传》(英译Lives of Noble Greeks and Romans)的作者布鲁泰珂斯(Ploutarkhos通作Plutarch)的《道德论》(Moralia)之类,从今日看来,就具有堂皇的essay的体裁的。
虽然笼统地说道essay,而既有培根似的,简洁直捷,可以称为汉文口调的艰难的东西,也有象兰勃(Ch.Lamb)的《伊里亚杂笔》(Essays of Elia)两卷中所载的那样,很明细,多滑稽,而且情趣盎然的感想追怀的漫录。因时代,因人,各有不同的体裁的。在日本文学上,倘说清少纳言的《枕草纸》稍稍近之,则一到兼好法师的《徒然草》,就不妨说是俨然的essay了罢。又在德川时代的俳文中,Hototogis派的写生文中,这样的写法的东西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