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全集(第十三卷)
5856600000013

第13章 出了象牙之塔(2)

三 Essay与新闻杂志

起于法兰西,繁荣于英国的essay的文学,是和journalism(新闻杂志事业)保着密接的关系而发达的。十八世纪的爱迪生(J.Addison)斯台尔(R.Steele)的时代不待言,前世纪中,兰勃,亨德(L.Hunt),哈兹列德(Wm.Hazlitt)那些人们的超拔的作品,也大抵为定期刊行物而作。尤其是在目下的英吉利文坛上,倘是带着文笔的人,不为新闻杂志作essay者,简直可以说少有。极其佩服法兰西的培洛克(H.Belloc),开口就以天外的奇想惊人的契斯透敦(G.K.Chesterton)等,其实就单以这样的文章风动天下的,所以了不得。恰如近代的短篇小说的流行,和journalism的发达有密接的关系一样,两三栏就读完的简短的文章,于定期刊行物很便当,也就是流行起来的原因之一。

然而,在日本的新闻杂志上,这类的文字却比较地不热闹。近年的,则夏目先生的小品,杉村楚人冠氏,内田鲁庵氏,与谢野夫人的作品里,都有着有趣的东西,此外也没有什么使人忘不掉的文字。这因为,第一,作者这一面,既须很富于诗才学殖,而对于人生的各样的现象,又有奇警的锐敏的透察力才对,否则,要做essayist,到底不成功。但我想,在读者这一面也有原因的。其一,就是要鉴赏真的essay,倘也象看那些称为什么romance的故事一样,在火车或电车中,跑着看跳着看,便不中用的缘故。一眼看去,虽然仿佛很容易,没有什么似的滔滔地有趣地写着,然而一到兰勃的《伊里亚杂笔》那样的逸品,则不但言语就用了伊利沙伯朝的古雅的辞令,而且文字里面也有美的“诗”,也有锐利的讥刺。刚以为正在从正面骂人,而却向着那边独自莞尔微笑着的样子,也有的。那写法,是将作者的思索体验的世界,只暗示于细心的注意深微的读者们。装着随便的涂鸦模样,其实却是用了雕心刻骨的苦心的文章。没有兰勃那样头脑的我们凡人,单是看过一遍,怎么会够到那样的作品的鉴赏呢。

然而就是英国的新闻杂志的读者,在今日,也并非专喜欢兰勃似的超拔的文章。essay也很成了轻易的东西了。所以少微顽固的批评家之中,还有人愤慨,说是今日的journalism,是使essay堕落了。然则在日本,却并这轻易的essay也不受读者的欢迎,又是什么缘故呢。

在日本人,第一就全不懂所谓humor这东西的真价值。从古以来,日本的文学中虽然有戏言,有机锋(wit),而类乎humor的却很少。到这里,就知道虽在议论天下国家的大事,当危急存亡之际。极其严肃的紧张了的心情的时候,尚且不忘记这humor;有了什么质问之类,渐渐地烦难起来了的危机一发的处所,就用这humor一下子打通;互相争辩着的人们,立刻又破颜微笑着的风韵,乃是盎格鲁索逊人种的特色,在日本人中是全然看不见的。一说到议论什么事,倘不是成了青呀黑呀的脸,“固也,然则,”或者“夫然,岂其然哉”,则说的一面固然觉得口气不伟大,听的一面也不答应。什么不谨慎呀,不正经呀这些批评,就是日本人这东西的不足与语的所以。如果摆开了许许多多的学问上的术语,将明明白白的事情,也不明明白白地写出来,因为是“之乎者也”,便以为写着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高兴地去读。读起来,自己也就觉得似乎有些了不得起来了罢。将极其难解的深邃的思想或者感情,毫不费力地用了巧妙的暗示力,咽了下去的essay,其不合于日本的读者的尊意,就该说是“不为无理”罢。

还有一个原因,是日本的读者总想靠了新闻杂志得智识,求学问。我想,现代的日本人的对于学艺和智识,是怎么轻浮,浅薄,冷淡,这就证明了。学艺者,何待再说,倘不是去听这一门的学者的讲义,或者细读相当的书籍,是决定得不到真的理解的。纵使将所谓“杂志学问”这一些薄薄的智识作为基址,张开逾量的嘴来,也不过单招识者的嗤笑。因为有统一的系统底组织底的头脑,靠着杂志和新闻是得不到的。

但是定期刊行物既然是商品,即势不能不迎合读者的要求。于是日本的杂志,——不,便是新闻的或一部分的也一样,——便不得不成为全象通信教授的讲义一般的东西了。试去一检点近来出得很多的杂志的内容去,先是小说和情话,其次是照例的所谓论文或论说的“固也然则”式的名文,接着的就是这讲义录。除掉这些,则庞然数百叶的巨册,剩下的便不过二十叶,多则三四十叶,所以要算稀奇。在普通的英美的评论杂志上一定具备的诗歌呀,essay呀,轻易寻不到,那是不胜古怪之至的。

不觉笔尖滑开去了,写了这样傲慢的话放在前头,倘说,那么,我要做essay了,则即使白村这人怎样厚脸,也该诚恳地向了读者谢妄语之罪,并请宽容。为什么呢?因为真象essay的东西,到底不是我这等人所能做的。

Essay者,语源是法兰西语的essayer(试)。即所谓“试笔”之意罢。孩子时候,在正月间常写过“元旦试笔”的。倘说因为今年是申年,所以来做模拟的事,固然太俗气,但我是作为正月的试笔,就将历来许多文人学士所做过的essay这东西,真不过姑且仿作一回的。要写什么,连自己也还没有把握。如果缺了时间,或者烦厌了,无论什么时候,就收场。

四 缺陷之美

在绚烂的舞蹈会,或者戏剧,歌剧的夜间,凝了妆,笑语着的许多女人的脸上,带着的小小的黑点,颇是惹人的眼睛。虽说是西洋,有痣的人们也不会多到这地步的。刚看见黑的点躲在颊红的影子里时,却又在因舞衣而半裸了的脖颈上也看见一个黑点。这里那里,这样的妇女多得很。这是日本的女人还没有做的化妆法,恰如古时候的女人的眉黛一样,特地点了黑色,做出来的人工的黑子。名之曰beautiful spot(美人的黡子),漂亮透了。

也许有人想:这大概是,妓女,或者女优,舞女所做的事罢。堂堂乎穿着robe décolleté的礼装的lady们就这样。

故意在美的女人的脸上,做一点黑子的缘故,和日本的重视门牙上有些黑的瑕疵,以为可以增添少女的可爱相,是一样的。

如果摆出学者相,说这是应用了对照(contrast)的法则的,自然就不过如此。白东西的旁边放点黑的,悲剧中间夹些喜剧的分子,便映得那调子更加强有力起来。美学者来说明,道是effect(效果)增加了之故云。悲剧《玛克培斯》(Macbeth)的门丁这一场就是好例。并不粉饰也就美的白晰人种的皮肤上,既用了白粉和燕支加工,这上面又点上浓的黑色的beautiful spot去。粉汁之中,放一撮盐,以增强那甜味,这也就是异曲同工罢。

“浑然如玉”这类的话,是有的,其实是无论看怎样的人物,在那性格上,什么地方一定有些缺点。于是假想出,或者理想化出一个全无缺点的人格来,名之曰神,然而所谓神这东西,似乎在人类一伙儿里是没有的。还有,看起各人的境遇来,也一定总有些什么缺陷。有钱,却生病;身体很好,然而穷。一面赚着钱,则一面在赔本。刚以为这样就好了,而还没有好的事立刻跟着一件一件地出来。人类所做的事,无瑕的事是没有的,譬如即使极其愉快的旅行,在长路中,一定要带一两件失策,或者什么苦恼,不舒服的事。于是人类就假想了毫无这样缺陷的圆满具足之境,试造出天国或极乐世界来,但是这样的东西,在这地上,是没有的。

在真爱人生,而加以享乐,赏味,要彻到人间味的底里的艺术家,则这样各种的缺陷,不就是一种beautiful spot么?

性格上,境遇上,社会上,都有各样的缺陷。缺陷所在的处所,一定现出不相容的两种力的纠葛和冲突来。将这纠葛这冲突,从纵,从横,从上,从下,观看了,描写出来的,就是戏曲,就是小说。倘使没有这样的缺陷,人生固然是太平无事了,但同时也就再没有兴味,再没有生活的功效了罢。正因为有暗的影,明的光这才更加显著的。

有一种社会改良论者,有一种道德家,有一种宗教家,是无法可救的。他们除了厌恶缺陷,诅咒罪恶之外,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对于缺陷和罪恶如何给人生以兴味,在人生有怎样的大的necessity(必要)的事,都没有觉察出。是不懂得在粉汁里加盐的味道的。

酸素和水素造成的纯一无杂的水,这样的东西,如果是有生命的活的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倘是科学家在试验管中造出来的那样的水,我们可是不愿意尝。水之所以有甘露似的神液(nectar)似的可贵的味道者,岂不是正因为含着细菌和杂质的缘故么?不懂得缺陷和罪恶之美的人们,甚至于用了牵强的计策,单将蒸馏水一般淡而无味的饮料,要到我们这里来硬卖,而且想从人生抢了“味道”去。可恶哉他们,可诅咒哉他们!

听说,在急速地发达起来的新的都会里,刑事上的案件就最多。这就因为那样的地方,跳跃着的生命的力,正在强烈地活动着的缘故。我们是与其睡在天下太平的死的都会中,倒不如活在罪的都会而动弹着的。月有丛云,花有风,月和花这才有兴趣。叹这云的心,嗟这风的心,从此就涌出人生的兴味,也生出“诗”来。兼好法师喝破了“仅看花好月圆者耶”之后,还说——

男女之情,亦岂独谓良会耶?怀终不得见之忧;山盟竟破;独守长夜;遥念远天;忆旧事于芜家:乃始可云好色。(《徒然草》第一百三十七段)

不料这和尚,却是一个很可谈谈的人。

小心地不触着罪恶和缺陷,悄悄地回避着走的消极主义,禁欲主义,保守思想等,在人类的生活方法上,其所以为极卑怯,极孱头,而且无聊的态度者,就是这缘故。说是因为要受寒,便不敢出门的半病人似的一生,岂不是谁也不愿意送的么?

因为路上有失策,有为难,所以旅行才有趣。正在不如意这处所,有着称为“人生”这长旅的兴味的。正因为人类是满是缺陷的永久的未成品,所以这才好。一看见小结构地整顿成就了的贤明的人们之类,我们有时竟至于倒有反感会发生。比起天衣无缝来,鹑衣百结的一边,真不知道要有趣多少哩。

五 诗人勃朗宁

你们中间,可有谁可以拿石头来打这犯了奸淫的妇人的么?这样说的基督,是认得了活的真的人类了的诗人,艺术家;而且也是可为百世之师的大的思想家。较之一听到女教员和人私通,便仿佛教育界也已堕落了似的,嚷嚷起来的那些贤明的伪善者等辈,是差得远的殊胜伟大的人物。

人是活物;正因为是活着的,所以便不完全,有缺陷。一到完全之域,生命已经就灭亡。说出“创造的进化”来的哲学者也曾说过这事,诗人勃朗宁也反反复复地将这意思咏叹了许多次了。

善和恶是相对的话,因为有恶,所以有善的。因为有缺陷,所以有发达;惟其有恶,而善这才可贵。倘没有善和恶的冲突,又怎么会有进化,怎么会有向上呢?“现在的生活,是我们的结局,或者还是显示或爬或攀的人们的脚的出发点呢?看起来,这里有着各样的障碍。要在从低跳向高,却将绊脚的石头当作阶段的人,罪恶和障碍是不足惧的。”(勃朗宁作《环与书》第十卷《教王篇》,四〇七行以下。)因为有黑暗,故有光明;有夜,故有昼。惟其有恶,这才有善。没有破坏,也就没有建设的。现在的缺陷和不完全,在这样的意义上,确是人生的光荣。勃朗宁这样地想。对于人生的事实,始终总不是静底地看,而要动底地看的人,不失信于流动无碍的生命现象的勇猛精进的人,所当达到的结论,岂非正是这个么?

光愈强,就和强度相应,那影也更其暗。美的脸上的beautiful spot,用淡墨是不行的,总须比漆还要黑。人的性,是因为于善强,所以于恶也强。我们的生命,是经过着这善恶明暗之境,不断地无休无息地进转着的。

我不犯罪,所以好;诱惑是不敢接近的。说着这类的话,始终仅安于消极的态度的人们,使勃朗宁说起来,就是比恶人更其无聊得多的下等的人类。还有,无论在东洋,在西洋,教人“知足”的人们都不少,但是一到知足了的时候,或则其人真是满足了的时候,生命之泉可就早经干涸了。必须有不安于现在的缺陷和不完全,而不住地神往的心,希求的心,在人生才始有意义。在《弗罗连斯的古画》(Old Pictures in Florence)这一篇中,咏吉倭多(Giotto)道,“到了完全之域者,只有灭亡而已。”咏乐人孚格勒尔(Abt Vogler)则云,“地有破片的弧,全圆是在天上。”咏文艺复兴期的学者则云,“将‘现在’给狗子罢,给人则以‘永劫。’”这作者勃朗宁,在英国近代诸诗人中,是抱着最为男性底的壮快的人生观的人。和他同时的诗人而受了神明一般敬重的迪仪生(A.Tennyson)等辈,早经忘却了的今日,勃朗宁的作品虽然那辞句很是晦涩难解,而崇拜的人却日见其多者,就因为一个勇猛的理想主义的战士的态度,惹动了飞跃着的今人的心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