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经意,拉出了勃朗宁这些人来,笔墨出轨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了,但是总而言之,正因为在“现在”有缺陷,大家嚷着“怎么办”这一点上,有着生活的意义的。即使明知是徒然,而还要希求的心,虽然苦恼,虽然惨痛,但倘没有这心,人生即无意味。缺陷的难得之味,也就在此。便是旅行去访名胜,名胜也许无聊到出于意料之外,然而在走到为止的路上,是有旅行的真味的。便是恋爱,也正在相思和下泪的中途有意味,一到了称为结婚这一个处所,则竟有人至于说,这已经是恋爱的坟墓了。与谢野夫人的新歌集《火之鸟》中有句云:
并微青的悲哀也收了进去,挣得丰饶了的爱的赋彩。
想到人间身之苦呀的时候,落下来的泪的甜味。
使雩俄(V.Hugo)说起来,则所谓人者,都受着五十年或六十年的死刑的缓办的,这缓办的期间,就是我们的一生。一休禅师也说过使人耽心的事,以为门松是冥途的行旅的一里冢,但在一个一个经过这些一里冢的路程上,不就有人生的兴味么?(译者注:门松是日本新年的门外装饰;一里冢是古时记里数的土堠,一里一个,或用树;今已无。)
艺术之类也如此。完成了的艺术,没有瑕疵,但也没有生命,只有死而已。因为已经嵌在定规里,一动也不能动的缘故。根本底改造的要求,即由此发生。去看雁治郎这些人的技艺,觉得巧是巧的。然而那也只能终于那么样,已经到了尽头的事,不是谁都看得出来么?砚友社以来的明治小说,被自然主义绝不费力地取而代之者,就因为尾崎红叶的作品已经成了完璧了。
六 近代的文艺
将文艺上的古典派和罗曼派之差,亚克特美(académie)风和近代风之异,都用了这缺陷之美的事来一想,颇有趣的。
以希腊、罗马的艺术为模范的古典派,是有着绝对美的理想的。那作品,是在寻求那不失整齐和均衡,严整的一丝不乱的完璧。是用了冷的理智来抑制情热,著重于艺术上的规范和法则的无瑕的作品。和这反对而起来的罗曼派的文艺,则是不认一切法则和权威的自由奔放的艺术。从古典派的见地说,则这是连形制之类也全不整顿的满是瑕疵的杂乱的艺术品。罗曼派的头儿沙士比亚(W.Shakespeare)的戏曲,就和希腊的古典剧正反对,是形制歪斜的不整的作品。“解放”的艺术,前途当然在这里;缺点是多的,唯其多,生命的力也显现得比较的强;其中所描写的自然和人生,都更加鲜明地跃动着。
与其是无瑕而完美的水晶,倒不如寻求满是瑕疵的金刚石的,是罗曼派。好在光的强烈。岂但闹beautiful spot的乱子而已么,说是无论是痘疤,是痣,是瞎眼,是独眼,什么都无妨,只愿意有那洋溢着“生命感”的有着活活泼泼的力的面貌。
然而一到比罗曼派更进一步的近代派的文艺,则就来宝贵这瑕疵,宝贵这缺陷,就要将这作为出售的货色,所以彻底得很。亚克特美风的人们装出不以为然的脸相,也非无故的。
心醉之后看人,虽痘疤也是笑靥。将痘疤单看作痘疤的时候,就是还没有彻骨地心醉着的证据。在真爱人生,要彻到人间味的底里去的近代人,则就在这丑秽的黑暗面和罪恶里,也有美,看见诗。因为在较之先前的古典派的人们,专以美呀善呀这些一部分的东西为理想,而不与丑和恶对面者尤其深远的意义上,就被人生的缺陷这东西惹动了心的缘故。以生命感,以现实感为根柢的前世纪后半以后的近代文艺,倘不竟至于此,是不满足的。
所以,自然派就将丑猥的性欲的事实,毫无顾忌地写了出来,赞美那罪和恶和丑,在文艺上创始了新的战栗的“恶之华”的诗人波特来尔(C.Baudelaire),被奉为恶魔派的头领了。确是斐列特力克哈理生(Frederic Harrison)罢,见了罗丹(A.Rodin)的巴尔札克(H.de Balzac)像,嘲为“污秽的崇拜”(Faulkult)。倘给他看了后期印象派的绘画,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
石头都要用毛刷来扫得干干净净的西洋人,未必懂得庭石的妙味罢。倘不是乖僻得出奇,并且将不干净的苔藓,当作宝贝的日本人,便不能领会得真的庭石的趣味。社会的缺陷和人类的罪恶,不就是这不干净的苔藓的妙味么?
所谓饮馔的通人,是都爱吃有臭味的东西的。倘若对于有臭味的东西不见得吃得得意,则无论是日本肴馔,是西洋肴馔,都未必真实地赏味着罢。
听说从日本向西洋私运东西的时候,曾有将货物装在泽庵渍物(译者注:用糠加盐所腌之萝卜。泽庵和尚所发明,故云。)的桶的底里的奸人。因为西洋的税关吏对于那泽庵渍物的异臭,即掩鼻辟易,桶底这一面就不再检查了。不能赏味那糠糟和泽庵渍物的气味者,纵使谈论些日本肴馔,也属无聊。还有,在西洋人,也吃各种有臭味的东西。便是caviare(译者注:盐渍的鱼子,)大抵的日本人也就挡不住。我想,倘不能对于那一看就觉得脏的称为Roquefort的干酪(cheese)之类,味之若有余甘者,是未必有共论西洋饮馔的资格的。
文艺家者,乃是活的人间味的大通人。倘不能赏鉴罪恶和缺陷那样的有着臭味的东西,即不足与之共语人间。四近的官僚呀教育家呀和尚呀这一辈,应该知道,倘不再去略略修业,则对于文艺的作品等,是没有张嘴的资格的。
七 聪明人
我所趁着的火车,拥挤得很利害。因为几个不懂事的车客没有让出坐位来的意思,遂有了站着的人了。这是炎热的八月的正午。
我的邻席上是刚从避暑地回来似的两个品格很好的老夫妇。火车到了一个大站,老人要在这里下车去,便取了颇重的皮包,站立起来。看车窗外面,则有一班不成样子的群众互相推排,竞奔车门,要到这车子里来乘坐。
老人将皮包搁在窗框上,正要呼唤搬运夫的时候,本在竞奔车门的群众后面的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洋装的男人,便橐橐地走近车窗下,要从老人的手里来接皮包。我刚以为该是迎接的人了,而老人却有些踌躇,仿佛不愿意将行李交给漠不相识的这男子似的。忽然,那洋装男人就用左手一招呼那边望得见的搬运夫,用右手除下自己戴着的草帽来,轻舒猿臂,将这放在老人原先所坐的位置上。老人对着代叫搬运夫的这男人道了谢,夫妇于是下车去了。
车里面,现在是因为争先恐后地拥挤进来的许多车客之故,正在扰嚷和混乱,但坐位总是不够,下车的人不过五六个,但上来的却有二三十人罢。
于是,那洋服的三十岁的男人,随后悠悠然进来了。我的隔邻而原是老人的坐位上,本来早已堂堂乎放着一顶草帽的,所以即使怎样混杂,大家也对于那草帽表着敬意,只有这一处还是空位。三十岁男人便不慌不忙将草帽搁在自己的头上,使同来的两个艺妓坐在这地方。说一句“多谢”或者什么,便坐了下去的艺妓的发油的异臭,即刻纷纷地扑进我的鼻子来。
踏人的脚,脚被人踏,推人,被人推,拚死命挤了进来的诸公,都鹄立着。
也许有些读者,要以为写些无聊的事罢,但是人间的世界,始终如此,我想,再没有别的,能比在火车和电车中所造成的社会的缩图更巧妙的了。
奋斗的结果,终于遭了鹄立之难的人们,也许要大受攻击,以为捣乱,或者不知道礼仪。假使那时误伤了谁,就碰在称为“法律”这一种机器上,恐怕还要问罪。而洋装的三十岁男人却正相反,也见得是悠扬不迫的绅士底态度罢,也可以说是帮助老人的大可佩服的男儿罢,而且在艺妓的意中也许尊为恳切的大少罢。将帽子飞进车窗去,于法律呀规则呀这些东西,都毫无抵触。他就这样子,巧妙地使那应该唾弃的利己心得了满足了。诚然是聪明人!
我对于这样的聪明人,始终总不能不抱着强烈的反感。
嚷着劳动问题呀,社会问题呀,从正面尽推尽挤的时候,就在这些近旁,不会有什么政客呀资本家呀的旧草帽辗转着的么?
我常常这样想:抡了厨刀,做了强盗,而陷于罪者,其实是质朴,而且可爱的善人;至少也是纯真的人。可恶得远的东西,真真可憎的东西,岂不是做了大臣,成了富翁,做了经理,尤其甚者,还被那所谓“世间”这昏瞆东西称为名流么?伊孛生(H.Ibsen)写在《社会之柱》(英译The Pillars of Society)里的培尔涅克似的人物,日本的社会里是很多;但是培尔涅克似的将罪恶告白于群众之前者,可有一个么?他们不入牢狱,而在金殿玉楼中扬威。倘以为这是由于各人的贤愚和力量之差,那可大错了;也不独是运的好坏之差。其实,是因为人类的社会里,有大缺陷,有大漏洞的缘故。
所谓“盖棺论定”这等话,诳人罢了。如果那判断者仍是人们,仍是世间的时候,也还是不行。用了往昔的宗教信徒的口吻说起来,则倘不是到了最后的审判这一日,站在神的法庭上,会明白什么呢?
对于我们的彻底底本质底的第一义底生活,真能够完完全全地,作为准则的道德,法律,制度和宗教,在人类的文化发达的现今的程度上,是还未成就的。或者永远不成就也难说。就用随时敷衍的东西,姑且对付过去的,是现在的人类生活。劳工资本关系,治安警察法,陪审制度,妇女问题,将这些东西玩一通,能成什么事?倘不是再费上帝的手,就请将“人”这东西从新改造一通,是到底不见得能成气候的。
虽然这样,——不,惟其这样,人生是有趣的,有意味的。于我们,有着生活的功效的。思想生活和艺术生活的根源,也即从这里发生。再说一回:看缺陷之美罢!
八 呆子
将“好人物”,“正直者”,这样体面的称呼,当作“愚物”,“无能者”这些极其轻蔑的意义来使用的国语,大约只有日本话罢。我们还应该羞,还应该夸呢,恰如home或gentleman这类言语,英语以外就没有,而盎格鲁索逊人种即以此为夸耀似的?
想起来,现今的日本,是可怕的国度。倘不象前回所说那样,去坐火车时,将旧草帽先行滚进去,就会如我辈一样困穷,或则受人欺侮;尤其甚者,还有被打进监牢里去的呢。我想,真是当祸祟的时代,生在祸祟的国度里了。
无论看那里,全是绝顶聪明人。日本今日第一必要的人物,也不是谋土,也不是敏腕家,也不是博识家,这样的多到要霉烂了。最望其有的,只是一直条的热烈而无底的呆子。倘使迭阿该纳斯(Diogenes)而在现今的日本,就要大白天点了怀中电灯,遍寻这样的呆子了罢。
特地出了王宫,弃了妻子,走进檀特山去的释迦,是大大的呆子。被加略的犹大所卖,遭着给家狗咬了手似的事情之后,终于处了磔刑的基督,也是颇大的呆子。然而这样的呆子之大者,不独在日本,就是现今的世界上,也到底没有的。纵使有,也一动不得动罢。不过从乡党受一些那是怪人呀偏人呀疯子呀之类的尊称,驯良地深藏起来而已罢。然而,我想,不得已,则但愿有个嘉勒尔(Th.Carlyle),或伊孛生,或者托尔斯泰那样程度的呆子。不,即使不过一半的也好,倘有两三个,则现今的日本,就象样地改造了罢,成了更好的国度了罢,我想。
所谓呆子者,其真解,就是踢开利害的打算,专凭不伪不饰的自己的本心而动的人;是决不能姑且妥协,姑且敷衍,就算完事的人。是本质底地,彻底底地,第一义底地来思索事物,而能将这实现于自己的生活的人。是在炎炎地烧着的烈火似的内部生命的火焰里,常常加添新柴,而不怠于自我的充实的人。从聪明人的眼睛看来,也可以见得愚蠢罢,也可以当作任性罢。单以为无可磋商的古怪东西还算好,也会被用auto—da—fé的火来烧杀,也会象尼采(F.Nietzsche)一样给关进疯人院。这就因为他们是改造的人,是反抗的人,是先觉的人的缘故。是为人类而战斗的Prometheus的缘故。是见得是极其危险的恶党了的缘故。是因为没有在因袭和偶像之前,将七曲的膝,折成八曲的智慧的缘故。是因为超越了所谓“常识”这一种无聊东西了的缘故。是因为人说右则道左,人指东则向西,真是没法收拾了的缘故。而这也就是豫言者之所以为豫言者,大思想家之所以为大思想家;而且委实也是伟大的呆子之所以为伟大的呆子的缘故。
这样的大的呆子,未必能充公司人员;倘去做买卖,只好专门折本罢。官吏之类,即使半日也怎么做?要当冥顽到几乎难于超度的现今的教育家,那是全然不可能的。然而试想起来,世界总专靠着那样的大的呆子的呆力量而被改造。人类在现今进到这地步者,就因为有那样的许多呆子之大者拚了命给做事的缘故。宝贵的大的呆子呀!凡翻检文化发达的历史者,无论是谁,都要将深的感谢,从衷心捧献给这些呆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