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样,所以能够享受那免去压抑的绝对自由的创造生活者,不但是作家,单是为“人”而生活着的别的几千万几亿万的常人,也可以由作品的鉴赏,完全地尝到和作家一样的创造生活的境地。从这一点上说,则作家和读者之差,不过是自行将这象征化而表现出来和并不如是这一个分别。换了话说,就是文艺家做那凭着表现的创作,而读者则做凭着唤起的创作。我们读者正在鉴赏大诗篇、大戏曲时候的心状,和旁观着别人的舞蹈、唱歌时候,我们自己虽然不歌舞,但心中却也舞着,也唱着,是全然一样的。这时候,已经不是别人的舞和歌,是我们自己的舞和歌了。赏味诗歌的时候,我们自己也就已经是诗人,是歌人了。因为是度着和作家一样的创造创作的生活,而被拉进在脱却了压抑作用的那梦幻幻觉的境地里。做了拉进这一点暗示作用的东西就是象征。
就鉴赏也是一种创作而言,则其中又以个性的作用为根柢的事,那自然是不消说。就是从同一的作品得来的铭感和印象,又因各人而不同。换了话说,也就是经了一个象征,从这所得的思想、感情、心气等,都因鉴赏者自己的个性和体验和生活内容,而在各人之间,有着差别。将批评当作一种创作,当作创造底解释(creative interpretation)的印象批评,就站在这见地上。对于这一点,法国的勃廉谛尔的客观批评说和法兰斯(A.France)的印象批评说之间所生的争论,是在近代的艺术批评史上划出一个新时期的。勃廉谛尔原是同泰纳(H.A.Taine)和圣蒲孚(Ch.A.Sainte—Beuve) 一样,站在科学底批评的见地上,抱着传统主义的思想的人,所以就将批评的标准放在客观底法则上,毫不顾及个性的尊严。法兰斯却正相反,和卢美忒尔(M.J.Lemaitre)以及沛得等,都说批评是经了作品而看见自己的事,偏着重于批评家的主观的印象。尽量地承认了鉴赏者的个性和创造性,还至于说出批评是“在杰作中的自己的精神的冒险”的话来。至于卢美忒尔,则更其极端地排斥批评的客观底标准,单置重于鉴赏的主观,将自我(Moi)作为批评的根柢;沛得也在他的论集《文艺复兴》(Renaissance)的序文上,说批评是自己从作品得来的印象的解剖。勃廉谛尔一派的客观批评说,在今日已是科学万能思想时代的遗物,陈旧了。从无论什么都着重于个性和创造性的现在的思想倾向而言,我们至少在文艺上,也不得不和法兰斯、卢美忒尔等的主观说一致。我以为淮尔特(Oscar Wilde)说“最高的批评比创作更其创作底”(The highest criticism is more creative than creation)[1]的意思,也就在这里。
说话不觉进了歧路了;要之因为作家所描写的事象是象征,所以凭了从这象征所得的铭感,读者就点火在自己的内底生命上,自行燃烧起来。换句话,就是借此发见了自己的体验的内容,得以深味到和创作家一样的心境。至于作这体验的内容者,则也必和作家相同,是人间苦,是社会苦。因为这苦闷,这精神底伤害,在鉴赏者的无意识心理中,也作为沉滓而伏藏着,所以完全的鉴赏即生命的共鸣共感即于是成立。
到这里,我就想起我曾经读过的波特来尔的《散文诗》(Petites Poémes en Prose)里,有着将我所要说的事,譬喻得很巧的题作《窗户》(Les fenêtres)的一篇来:
从一个开着的窗户外面看进去的人,决不如那看一个关着的窗户的见得事情多。再没有东西更深邃,更神秘,更丰富,更阴晦,更眩惑,胜于一支蜡烛所照的窗户了。日光底下所能看见的总是比玻璃窗户后面所映出的趣味少。在这黑暗或光明的隙孔里,生命活着,生命梦着,生命苦着。
在波浪似的房顶那边,我望见一个已有皱纹的,穷苦的,中年的妇人,常常低头做些什么,并且永不出门。从她的面貌,从她的服装,从她的动作,从几乎无一,我纂出这个妇人的历史,或者说是她的故事,还有时我哭着给我自己述说它。
倘若这是个穷苦的老头子,我也能一样容易地纂出他的故事来。
于是我躺下,满足于我自己已经在旁人的生命里活过了,苦过了。
恐怕你要对我说:“你确信这故事是真的么?”在我以外的事实,无论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它帮助了我生活,感到我存在和我是怎样?
烛光照着的关闭的窗是作品。瞥见了在那里面的女人的模样,读者就在自己的心里做出创作来。其实是由了那窗,那女人而发见了自己;在自己以外的别人里,自己生活着,烦恼着;并且对于自己的存在和生活,得以感得,深味。所谓鉴赏者,就是在他之中发见我,我之中看见他。
注释:
[1].参照Wilde的论集《意向》(Intentions)中的《为艺术家的批评家》。
三 悲剧的净化作用
我讲一讲悲剧的快感,作为以上诸说的最适切的例证罢。人们的哭,是苦痛。但是特意出了钱,去看悲哀的戏剧,流些眼泪,何以又得到快感呢?关于这问题,古来就有不少的学说,我相信将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在《诗学》(Peri Poietikes)里所说的那有名的净化作用(catharsis)之说,下文似的来解释,是最为妥当的。
据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上的话,则所谓悲剧者,乃是催起“怜”(pity)和“怕”(fear)这两种感情的东西,看客凭了戏剧这一个媒介物而哭泣,因此洗净他郁积纠结在自己心里的悲痛的感情,这就是悲剧所给与的快感的基础。先前紧张着的精神的状态,因流泪而和缓下来的时候,就生出悲剧的快感来。使潜伏在自己的内生活的深处的那精神底伤害即生的苦闷,凭着戏台上的悲剧这一个媒介物,发露到意识的表面去。正与上文所说,医治歇斯迭里病人的时候,寻出那沉在无意识心理的底里的精神底伤害来,使他尽量地表现,讲说,将在无意识界的东西,移到意识界去的这一个疗法,是全然一样的。精神分析学者称这为谈话治疗法,但由我看来,毕竟就是净化作用,和悲剧的快感的时候完全相同。平日受着压抑作用,纠结在心里的苦闷的感情,到了能度绝对自由的创造生活的瞬间,即艺术鉴赏的瞬间,便被解放而出于意识的表面。古来就说,艺术给人生以慰安,固然不过是一种俗说,但要而言之,即可以当作就指这从压抑得了解放的心境看的。
假如一个冷酷无情的重利盘剥的老人一流的东西,在剧场看见母子生离的一段,暗暗地淌下眼泪来。我们在旁边见了就纳罕,以为搜寻了那冷血东西的腔子里的什么所在,会有了那样的眼泪了?然而那是,平日算计着利息,成为财迷的时候,那感情是始终受着压抑作用的,待到因了戏剧这一个象征的刺激性,这才被从无意识心理的底里唤出;那淌下的就无非是这感情的一滴泪。虽说是重利盘剥者,然而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有人类的普遍的生活内容,不过平日为那贪心,受着压抑罢了。他流下泪来得了快感的刹那的心境,就是入了艺术鉴赏的三昧境,而在戏台中看见自己,在自己中看见戏台的欢喜。
文艺又因了象征的暗示性刺激性,将读者巧妙地引到一种催眠状态,使进幻想幻觉的境地;诱到梦的世界,纯粹创造的绝对境里,由此使读者、看客自己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内容。倘读者的心的底里并无苦闷,这梦,这幻觉即不成立。
倘说,既说苦闷,则说苦闷潜藏在无意识中即不合理,那可不过是讼师或是论理底游戏者的口吻罢了。永格等之所谓无意识者,其实却是绝大的意识,也是宇宙人生的大生命。譬如我们拘守着小我的时候,才有“我”这一个意识,但如达了和宇宙天地浑融冥合的大我之域,也即入了无我的境界。无意识和这正相同。我们真是生活在大生命的洪流中时,即不意识到这生命,也正如我们在空气中而并不意识到空气一样。又像因了给空气以一些什么刺激动摇,我们才感到空气一般,我们也须受了艺术作品的象征的刺激,这才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内生命。由此使自己的生命感更其强,生活内容更丰富。这也就触着无限的大生命,达于自然和人类的真实,而接触其核仁。
四 有限中的无限
如上文也曾说过,作为个性的根柢的那生命,即是遍在于全实在全宇宙的永远的大生命的洪流。所以在个性的别一半面,总该有普遍性,有共通性。用譬喻说,则正如一株树的花和实和叶等,每一朵每一粒每一片,都各各尽量地保有个性,带着存在的意义。每朵花每片叶,各各经过独自的存在,这一完,就凋落了。但因为这都是根本的那一株树的生命,成为个性而出现的东西,所以在每一片叶,或每一朵花,每一粒实,无不各有共通普遍的生命。一切的艺术底鉴赏即共鸣共感,就以这普遍性、共通性、永久性作为基础而成立的。比利时的诗人望莱培格(Charles Van Lerberghe)的诗歌中,曾有下面似的咏叹这事的句子:
Ne Suis—Je Vous……
Ne suis—je vous,n'êtes—vous moi,
O choses que de mes doigts
Je touche,et de la lunière
De mes yeux éblouis ?
Fleurs où je respire soleil ou je luis,
Ame qui penses,
Qui peut me dire où je finis,
Où je commence ?
Ah!que mon coeur infiniment
Partout se retrouve !Que votre seve
C'est mon sang !
Comme un beau fleuve,
En toutes choses la même vle coule,
Et nous rêvons le même rêve,(La Chanson d'Eve.)
我不是你们么……
阿,我的晶莹的眼的光辉
和我的指尖所触的东西呵,
我不是你们么?
你们不是我么?
我所嗅的花呵,照我的太阳呵,
沉思的灵魂呵,
谁能告诉我,我在那里完,
我从那里起呢?
唉!我的心觉出到处
是怎样的无尽呵!
觉得你们的浆液就是我的血!
同一的生命在所有一切里,
象一条美的河流似的流着,
我们都是做着一样的梦。
(《夏娃之歌》。)
因为在个性的半面里,又有生命的普遍性,所以能“我们都是做着一样的梦”。圣弗兰希斯(St.Francis)的对动物说教,佛家以为狗子有佛性,都就因为认得了生命的普遍性的缘故罢。所以不但是在读者和作品之间的生命的共感,即对于一切万象,也处以这样的享乐底鉴赏底态度的事,就是我们的艺术生活。待到进了从日常生活上的道理、法则、利害、道德等等的压抑完全解放出来了的“梦”的境地,以自由的纯粹创造的生活态度,和一切万象相对的时候,我们这才能够真切地深味到自己的生命,而同时又倾耳于宇宙的大生命的鼓动。这并非如湖上的溜冰似的,毫不触着内部的深的水,却只在表面外面滑过去的俗物生活。待到在自我的根柢中的真生命和宇宙的大生命相交感,真的艺术鉴赏乃于是成立。这就是不单是认识事象,乃是将一切收纳在自己的体验中而深味之。这时所得的东西,则非knowledge而是wisdom,非fact而是truth,而又在有限(finite)中见无限(infinite),在“物”中见“心”。这就是自己活在对象之中,也就是在对象中发见自己。列普斯(Th.Lipps)一派的美学者们以为美感的根柢的那感情移入(Einfuehlung)的学说,也无非即指这心境。这就是读者和作家都一样地所度的创造生活的境地。我曾经将这事广泛地当作人类生活的问题,在别一小著里说过了。[1]
注释:
[1].拙著《出了象牙之塔》中《观照享乐的生活》参照。
五 文艺鉴赏的四阶段
现在约略地立了秩序,将文艺鉴赏者的心理过程分解起来,我以为可以分作下面那样的四阶段:
第一 理知的作用
有如懂得文句的意义,或者追随内容的事迹,有着兴会之类,都是第一阶段。这时候为作用之主的,是理知(intellect)的作用。然而单是这一点,还不成为真为艺术的这文艺。此外历史和科学底的叙述,无论甚么,凡是一切用言语来表见的东西,先得用理知的力来索解,是不消说得的。但是在称为文学作品的之中,专以,或者概以仅诉于理知的兴味为事的种类的东西也很多。许多的通俗的浅薄的,而且总不能触着我们内生命这一类的低级文学,大抵仅诉于读者的理知的作用。例如单以追随事迹的兴味为目的而作的侦探小说、冒险谭、讲谈、下等的电影剧、报纸上的通俗小说之类,大概只要给满足了理知底好奇心(intellectual curiosity)就算完事。用了所谓“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好奇心,将读者绊住。还有以对于所描写的事象的兴味为主的东西,也属于这一类。德国的学子称为“材料兴味”(Stoffinteresse)者,就是这个,或者描写读者所见所闻的人物、案件,或者揭穿黑幕;还有例如中村吉藏氏的剧本《井伊大老之死》,因为水户浪士的事件,报纸的社会栏上很热闹,于是许多人从这事的兴味,便去读这书,看这戏:这就是感着和著作中的事象有关系的兴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