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全集(第十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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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苦闷的象征(7)

对于真是艺术品的文学作品,低级的读者也动辄不再向这第一阶段以上前进。无论读了什么小说,看了什么戏,单在事迹上有兴味,或者专注于穿凿文句的意义的人们非常多。《井伊大老之死》的作者,自然是作为艺术品而写了这戏曲的,但世间一般的俗众,却单在内容的事件上牵了注意去了。所以即使是怎样出色的作品,也常常因读者的种类如何,而被抹杀其艺术底价值。

第二 感觉的作用

在五感之中,文学上尤其多的是诉于音乐、色采之类的听觉和视觉。也有像那称为英诗中最是官能底(sensuous)的吉兹(John Keats)的作品一样,想要刺激味觉和嗅觉的。又如神经的感性异常锐敏了的时代的颓唐(decadence)的诗人,即和波特来尔等属于同一系的诸诗人,则尚以单是视觉、听觉——色和音——为不足,至有想要诉于不快的嗅觉的作品。然而这不如说是异常的例。在古今东西的文学中,最主要的感觉底要素,那不待言是诉于耳的音乐底要素。

在诗歌上的律脚(meter)、平仄、押韵之类,固然是最为重要的东西,然而诗人的声调,大抵占着作为艺术品的非常紧要的地位。大约凡抒情诗,即多置重于这音乐底要素,例如亚伦坡(Edgar Allan Poe)的《钟》(Bells),科尔律支说是梦中成咏,自己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写出的《忽必烈可汗》(Kubla Khan)等,都是诗句的意义——即上文所说的关于理知的分子——几乎全没有,而以纯一的言语的音乐,为作品的生命。又如法兰西近代的象征派诗人,则于此更加意,其中竟有单将美人的名字列举至五十多行,即以此做成诗的音乐的。[1]

也如日本的三弦和琴,极为简单一样,因为日本人的对于乐声的耳的感觉,没有发达的缘故罢,日本的诗歌,是欠缺着在严密的意义上的押韵的,——即使也有若干的例外。然而无论是韵文,是散文,如果这是艺术品,即无不以声调之美为要素。例如:

ほとつきす東雲どきの亂聲に

湖水ほ白き波たつらしき(与谢野夫人)

Hototogis Shinonome Doki no Ranjyo ni

Kos ui wa,hiroki Nami tatsu rashi mo.

杜鹃黎明时候的乱声里,

湖水是生了素波似的呀。

的一首,耳中所受的感得,已经有着得了音乐底调和的声调之美,这就是作为叙景诗而成功了的原因。

第三 感觉的心象

这并非立即诉于感觉本身,乃是诉于想象底作用,或者唤起感觉底的心象来。就是经过了第一的理知,第二的感觉等作用,到这里才使姿态、景况、音响等,都在心中活跃,在眼前仿佛。现在为便宜起见,即以俳句为例,则如:

鱼鳞满地的鱼市之后呵,夏天时候。

子规

白天的鱼市散了之后,市场完全静寂。而在往来的人影也显得萧闲的路上,处处散着银似的白色的鳞片,留下白昼的余痕。当这银鳞闪烁地被日光映着的夏天向晚,缓缓地散策时候的情景,都浮在读者的眼前了。单是这一点,这十七字诗之为艺术品,就俨然地成功着。又如:

五月雨里,遮不住的呀,濑田的桥。

芭蕉

近江八景之一,濑田的唐桥,当梅雨时节,在烟雾模胡中,漆黑地分明看见。是暗示着墨画山水似的趣致的。尤其使第一第二两句的调子都恍忽,到第三句“濑田的桥”才见斤两的这一句的声调,就巧妙地帮衬着这暗示力。就是第二的感觉的作用,对于这俳句的鉴赏有着重大的帮助,心象和声调完全和谐,是常为必要条件之一的。

然而以上的理知作用、感觉作用和感觉底心象,大概从作品的技巧底方面得来,但是这些,不过能动意识的世界的比较底表面底的部分。换了话说,就是以上还属于象征的外形,只能造成在读者心中所架起的幻想梦幻的显在内容即梦的外形;并没有超出道理和物质和感觉的世界去。必须超出了那些,更加深邃地肉薄突进到读者心中深处的无意识心理,那刺激底暗示力触着了生命的内容的时候,在那里唤起共鸣共感来,而文艺的鉴赏这才成立。这就是说打动读者的情绪、思想、精神、心气的意思,这是作品鉴赏的最后的过程。

第四 情绪、思想、精神、心气。

到这里,作者的无意识心理的内容,这才传到读者那边,在心的深处的琴弦上唤起反响来,于是暗示遂达了最后的目的。经作品而显现的作家的人生观、社会观、自然观、或者宗教信念,进了这第四阶段,乃触着读者的体验的世界。

因为这第四者的内容,包含着在人类有意义的一切东西,所以正如人类生命的内容的复杂似的也复杂而且各样。要并无余蕴地来说完他,是我们所不能企及的。那美学家所说的美底感情——即视鉴赏者心中的琴弦上所被唤起的震动的强弱大小之差,将这分为崇高(sublime)和优美(beautiful),或者从质的变化上着眼,将这分为悲壮(tragic)和诙谐(humour),并加以议论,就不过是想将这第四的阶段分解而说明之的一种尝试。

凡在为艺术的文学作品的鉴赏,我相信必有以上似的四阶段。但这四阶段,也因作品的性质,而生轻重之差。例如在散文、小说,尤其是客观底描写的自然派小说,或者纯粹的叙景诗——即如上面引过的和歌俳句似的——等,则第三为止的阶段很着重。在抒情诗,尤其是在近代象征派的作品,则第一和第三很轻,而第二的感觉底作用立即唤起第四的情绪主观的震动(vibration)。在伊孛生一流的社会剧、问题剧、思想剧之类,则第二的作用却轻。英吉利的萧,法兰西的勃里欧(E.Brieux)的戏曲,则并不十足地在读者看客的心里,唤起第三的感觉底心象来,而就想极刻露极直截地单将第四的思想传达,所以以纯艺术品而论,在时竟成了不很完全的一种宣传(propaganda)。又如罗曼派的作品,诉于第一的理知作用者最少;反之,如古典派,如自然派,则打动读者理知的事最大。

便是对于同一的作品,也因了各个读者,这四阶段间生出轻重之差,既有如上文说过那样的低级的读者和看客对于戏曲、小说似的,专注于第一的理知作用,单想看些事迹者;也有只使第二第三来作用,竟不很留意于藏在作品背后的思想和人生观的。凡这些人,都不能说是完全地鉴赏了作品。

注释:

[1].Catulle Mendès,Récapitulation.1892.

六 共鸣底创作

我到这里,有将先前说过的创作家的心理过程和读者的来比较一回的必要。就是诗人和作家的产出底表现底创作,和读者那边的共鸣底创作——鉴赏,那心理状态的经过,是取着正相反的次序的,从作家心里的无意识心理的底里涌出来的东西,再凭了想象作用,成为或一个心象,这又经感觉和理知的构成作用,具了象征的外形而表现出来的,就是文艺作品。但在鉴赏者这一面,却先凭了理知和感觉的作用,将作品中的人物、事象等,收纳在读者的心中,作为一个心象。这心象的刺激底暗示性又深邃地钻入读者的无意识心理的底里,就在上文说过的第四的思想、情绪、心气等无意识心理的底里所藏的生命之火上,点起火来。所以前者是发源于根本即生命的核仁,而成了花成了实的东西;后者这一面,则从为花为实的作品,以理知感觉的作用,先在自己的脑里浮出一个心象来,又由这达到在根本处的无意识心理即自己生命的内容去。

作家的心底径路,所以是综合底,也是能动底,读者的是分解底,也是受动底。将上面所说的鉴赏心理的四阶段颠倒转来,看作从第四起,向着第一那方面进行,这就成了创作家的心理过程。换了话说,就是从生命的内容突出,向意识心理的表面出去的是作家的产出底创作;从意识心理的表面进去,向生命的内容突入的是共鸣底创作即鉴赏。所以作家和读者两方面,只要帖然无间地反复了这一点同一的心底过程,作品的全鉴赏就成立。

托尔斯泰在《艺术论》(英译 What is Art?)里,排斥那单以美和快感之类来说明艺术本质的古来的诸说,定下这样的断案:

一个人先在他自身里,唤起曾经经验过的感情来,在他自身里既经唤起,便用诸动作,诸线,诸色,诸声音,或诸以言语表出的形象,这样的来传这感情,使别人可以经验这同一的感情——这是艺术的活动。

艺术是人类活动,其中所包括的是一个人用了或一种外底记号,将他曾经体验过的种种感情,意识底地传给别人,而且别人被这些感情所动,也来经验他们。

托尔斯泰的这一说,固然是就艺术全体立言的。但倘若单就文学着想,而且更深更细地分析起来,则在结论上,和我上来所说的大概一致。

到这里,上文说过的印象批评的意义,也就自然明白了罢。即文艺既然到底是个性的表现,则单用客观底的理知底法则来批判,是没有意味的。批评的根柢,也如创作的一样,在读者的无意识心理的内容,已不消说。即须经过了理知和感觉的作用,更其深邃地到达了自己的无意识心理,将在这无意识界里的东西唤起,到了意识界,而作品的批评这才成立。即作家那一面,因为原从无意识心理那边出来,所以对于自己的心底经路,并不分明地意识着。而批评家这一面却相反,是因了作品,将自己的无意识界里所有的东西——例如看悲剧时的泪——重新唤起,移到意识界的,所以能将那意识——即印象——尽量地分解,解剖。亚诺德(Matthew Arnold)曾经说,以文艺为“人生的批评”(a criticism of life)。但是文艺批评者,总须是批评家由了或一种作品,又说出批评家自己的“人生的批评”的东西。

第三 关于文艺的根本问题的考察

一 为豫言者的诗人

我相信将以上的所论作为基础,实际地应用起来,便可以解决一般文艺上的根本问题。现在要避去在这里一一列举许多问题之烦,单取了文学研究者至今还以为疑问的几个问题,来显示我那所说的应用的实例,其余的便任凭读者自己的考察和批判去。本章所说的事,可以当作全是从以上说过的我那《创作论》和《批评论》当然引申出来的系论(corollary)看,也可以当作注疏看的。

文艺者,是生命力以绝对的自由而被表现的唯一的时候。因为要跳进更高更大更深的生活去的那创造的欲求,不受什么压抑拘束地而被表现着,所以总暗示着伟大的未来。因为自过去以至现在继续不断的生命之流,惟独在文艺作品上,能施展在别处所得不到的自由的飞跃,所以能够比人类的别样活动——这都从周围受着各种的压抑——更其突出向前,至十步,至二十步,而行所谓“精神底冒险”(spiritual adventure)。超越了常识和物质、法则、因袭、形式的拘束,在这里常有新的世界被发见,被创造。在政治上经济上社会上还未出现的事,文艺上的作品里却早经暗示着,启示着的缘由,即全在于此。

嘉勒尔(Th.Carlyle)在那《英雄崇拜论》(On Heroes,Hero—Worship 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和《朋士论》(An Essay on Burns)中,曾指出腊丁语的Vates这字,最初是豫言者的意思,后来转变,也用到诗人这一个意义上去了。诗人云者,是先接了灵感,豫言者似的唱歌的人;也就是传达神托,将常人所还未感得的事,先行感得,而宣示于一代的民众的人。是和将神意传给以色列百姓的古代的豫言者是一样人物的意思。罗马人又将这字转用,也当作教师的意义用了的例子,则尤有很深的兴味。诗人——豫言者——教师,这三样人物,都用Vates这一字说出来,于此就可以看见文艺家的伟大的使命了。

文艺上的天才,是飞跃突进的“精神底冒险者”。然而正如一个英雄的事业的后面,有着许多无名的英雄的努力一样,在大艺术家的背后,也不能否认其有“时代”,有“社会”,有“思潮”。既然文艺是尽量地个性的表现,而其个性的别的半面,又有带着普遍性的普遍的生命,这生命即遍在于同时代或同社会或同民族的一切的人们,则诗人自己来作为先驱者而表现出来的东西,可以见一代民心的归趣,暗示时代精神的所在,也正是当然的结果。在这暗示着更高更大的生活的可能这一点上,则文艺家就该如沛得所说似的,是“文化的先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