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在一个时代一个社会,总有这一时代的生命,这一社会的生命,继续着不断的流动和变化。这也就是思潮的流,是时代精神的变迁。这是为时运的大势所促,随处发动出来的力。当初几乎并没有甚么整然的形,也不具体系,只是茫漠地不可捉摸的生命力。艺术家之所表现者,就是这生命力,决不是固定了凝结了的思想,也不是概念;自然更不是可称为什么主义之类的性质的东西。即使怎样地加上压抑作用,也禁压抑制不住,不到那要到的处所,便不中止的生命力的具象底表现,是文艺作品。虽然潜伏在一代民众的心胸的深处,隐藏在那无意识心理的阴影里,尚只为不安焦躁之心所催促,而谁也不能将这捕捉住,表现出,艺术家却仗了特异的天才的力,给以表现,加以象征化而为“梦”的形状。赶早地将这把握得,表现出,反映出来的东西,是文艺作品。如果这已经编成一个有体系的思想或观念,便成为哲学,为学说;又如这思想和学说被实现于实行的世界上的时候,则为政治运动,为社会运动,轶出艺术的圈外去了。这样的现象,是过去的文艺史屡次证明的事实,在法兰西革命前,卢梭(J.J.Rousseau)这些人们的罗曼主义的文学是其先驱;更近的事,则在维多利亚朝的保守底贵族底英国转化为现在的民主底社会主义底英国之前,自前世纪末,已有萧和威尔士的打破因袭的文学起来,比这更早,法兰西颓唐派的文学也已输入顽固的英国,近代英国的激变,早经明明白白地现于诗文上面了。看日本的例也如此,赖山阳的纯文艺作品《日本外史》这叙事诗,是明治维新的先驱,日、俄战后所兴起的自然主义文学的运动,早就是最近的民治运动和因袭打破社会改造运动的先驱,都是一无可疑的文明史底事实。又就文艺作品而论,则最为原始底而且简单的童谣和流行呗之类,是民众的自然流露的声音,其能洞达时势,暗示大势的潜移默化的事,实不但外国的古代为然,即在日本的历史上,也是屡见的现象。古时,则见于《日本纪》的谣歌(Wazauta),就是纯粹的民谣,豫言国民的吉凶祸福的就不少。到了一直近代,则从德川末年至明治初年之间民族生活动摇时代的流行呗(Hayariuta)之类,是怎样地痛切的时代生活的批评、豫言、警告,便是现在,不也还在我们的记忆上么?
美国的一个诗人的句子有云:
First from the people's heart must spring
The passions which he learns to sing;
They are the wind,the harp is he,
To voice their fitful melody.
——B.Taylor,Amran's Wooing.
先得从民众的心里
跳出他要来唱歌的情热;
那(情热)是风,箜篌是他,
响出他们(情热)的繁变的好音。
——泰洛尔,《安兰的求婚》。
情热,这先萌发于民众的心的深处,给以表现者,是文艺家。有如将不知所从来的风捕在弦索上,以经线发出殊胜的妙音的Aeolian lyre(风籁琴)一样,诗人也捉住了一代民心的动作的机微,而给以艺术底表现。是天才的锐敏的感性(sensibility),赶早地抓住了没有“在眼里分明看见”的民众的无意识心理的内容,将这表现出来。在这样的意义上,则在十九世纪初期的罗曼底时代,见于雪莱和裴伦的革命思想,乃是一切的近代史的豫言;自此更以后的嘉勒尔、托尔斯泰、伊孛生、默退林克、勃朗宁,也都是新时代的豫言者。
从因袭道德、法则、常识之类的立脚地看来,所以文艺作品也就有见得很横暴不合宜的时候罢。但正在这超越了一切的纯一不杂的创造生活的所产这一点上,有着文艺的本质。是从天马(Pegasus)似的天才的飞跃处,被看出伟大的意义来。
也如豫言者每不为故国所容一样,因为诗人大概是那时代的先驱者,所以被迫害,被冷遇的例非常多。勃来克直到百年以后,才为世间所识为例,是最显著的一个;但如雪莱,如斯温班,如勃朗宁,又如伊孛生,那些革命底反抗底态度的诗人底豫言者,大抵在他们的前半生,或则将全身世,都送在囗轲不遇之中的例,可更其是不遑枚举了。如便是孚罗培尔(G.Flaubert),生前也全然不被欢迎的事实,或如乐圣跋格纳尔,到得了巴伦王路特惠锡(Ludwig)的知遇为止,早经过很久的飘零落魄的生涯之类,在今日想起来,几乎是莫名其妙的事。
古人曾说,“民声,神声也。”(Vox populi,vox Dei.)传神声者,代神叫喊者,这是豫言者,是诗人。然而所谓神,所谓inspiration(灵感)这些东西,人类以外是不存在的。其实,这无非就是民众的内部生命的欲求;是潜伏在无意识心理的阴影里的“生”的要求。是当在经济生活、劳动生活、社会生活、政治生活等的时候,受着物质主义、利害关系、常识主义、道德主义、因袭法则等类的压抑束缚的那内部生命的要求——换句话,就是那无意识心理的欲望,发挥出绝对自由的创造性,成为取了美的梦之形的“诗”的艺术,而被表现。
因为称道无神论而逐出大学,因为矫激的革命论而失了恋爱,终于淹在司沛企亚的海里,完结了可怜的三十年短生涯的抒情诗人雪莱,曾有托了怒吹垂歇的西风,披陈遐想的有名的大作,现在试看他那激调罢:
Drive my dead thought over the universe
Like withered leaves to quicken a new birth !
And,by the incantation of this verse,
Scatter as from an unextinguished hearth
Ashes and sparks,my words among mankind !
Be through my lips to unawakened earth
The trumpet of a prophecy !O Wind,
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
——Shelley,Ode to the West Wind.
在宇宙上驰出我的死的思想去,
如干枯的树叶,来鼓舞新的诞生!
而且,仗这诗的咒文,
从不灭的火炉中,(撒出)灰和火星似的。
向人间撒出我的许多言语!
经过了我的口唇,向不醒的世界
去作豫言的喇叭罢!阿,风呵,
如果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么?
——雪莱,《寄西风之歌》。
在自从革命诗人雪莱叫着“向不醒的世界去作豫言的喇叭罢”的这歌出来之后,经了约一百余年的今日,波尔雪维主义已使世界战栗,叫改造求自由的声音,连地球的两隅也遍及了。是世界的最大的抒情诗人的他,同时也是大的豫言者的一个。
二 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
或人说,文艺的社会底使命有两方面。其一是那时代和社会的诚实的反映,别一面是对于那未来的豫言底使命。前者大抵是现实主义(realism)的作品,后者是理想主义(idealism)或罗曼主义(roman-ticism)的作品。但是从我的《创作论》的立脚地说,则这样的区别几乎不足以成问题。文艺只要能够对于那时代那社会尽量地极深地穿掘进去,描写出来,连潜伏在时代意识社会意识的底的底里的无意识心理都把握住,则这里自然会暗示着对于未来的要求和欲望。离了现在,未来是不存在的。如果能够描写现在,深深的彻到核仁,达了常人凡俗的目所不及的深处,这同时也就是对于未来的大的启示的预言。从弗罗特一派的学子为梦的解释而设的欲望说、象征说说起来,那想从梦以知未来的梦占(详梦),也不能以为一定不过是痴人的迷妄。正一样,经了过去,现在而梦未来的是文艺。倘真是突进了现在的生命的中心,在生命本身既有着永久性、普遍性,则就该经了过去,现在而未来即被暗示出。用譬喻来说,就如名医诊察了人体,真确地看破了病源,知道了病苦的所在,则对于病的疗法和病人的要求,也就自然明白了。说是不知道为病人的未来计的疗法者,毕竟也还是对于病人现在的病状,错了诊断的庸医的缘故。这是从我的在先论那创作,提起左拉的著作那一段,[1]也就明了的罢。我想倘说单写现实,然而不尽他对于未来的豫言底使命的作品,毕竟是证明这作为艺术品是并不伟大的,也未必是过分的话。
三 短篇项链
摩泊桑(Guy de Maupassant)的短篇,而且有了杰作之一的定评的东西之中,有一篇《项链》(La Parure)。事情是极简单的——
一个小官的夫人,为着要赴夜会,从熟人借了钻石的项链,出去了。当夜,在回家的途中,却将这东西失去。于是不得已,和丈夫商议,借了几千金,买一个照样的项链去赔偿。从此至于十年之久,为了还债,拚命地节俭,劳作着,所过的全是没有生趣的长久的时光。待到旧债渐得还清了的时候,详细查考起来,才知道先前所借的是假钻石,不过值到百数元钱罢了。
假使单看梦的外形的这事象,象这小话,实在不过是极无聊的一篇闲话罢。统诗歌、戏曲、小说一切,所以有着艺术底创作的价值的东西,并不在乎所描写的事象是怎样。无论这是虚造,是事实,是作家的直接经验,或间接经验,是复杂,是简单,是现实底,是梦幻底,从文艺的本质说,都不是问题。可以成为问题的,是在这作为象征,有着多少刺激底暗示力这一点。作者取这事象做材料,怎样使用,以创造了那梦。作者的无意识心理的底里,究竟潜藏着怎样的东西?这几点,才正是我们应当首先着眼的处所。这项链的故事,摩泊桑是从别人听来,或由想象造出,或采了直接经验,这些都且作为第二的问题;这作家的给与这描写以可惊的现实性,巧妙地将读者引进幻觉的境地,暗示出那刹那生命现象之“真”的这伎俩,就先使我们敬服。将人生的极冷嘲底(ironical)的悲剧底的状态,毫不堕入概念底哲理,暗示我们,使我们直感底地,正是地,活现地受纳进去,和生命现象之“真”相触,给我们写得可以达到上文说过的鉴赏的第四阶段的那出色的本领,就足以惊人了。这个闲话,毕竟不过是当作暗示的家伙用的象征。沙士比亚在那三十七篇戏曲里,是将胡说八道的历史谈,古话,妇女子的胡诌,报纸上社会栏的记事似的丛谈作为材料,而纵横无尽地营了他的创造创作的生活的。
但摩泊桑倘若在最先,就想将那可以称为“人生的冷嘲(irony)”这一个抽象底概念,意识地表现出,于是写了这《项链》,则以艺术品而论,这便简单得多,而且堕入低级的讽喻(allegory)式一类里,更不能显出那么强有力的实现性、实感味来,因此在作为“生命的表现”这一点上,一定是失败的了。怕未必能够使那可怜的官吏的夫妇两个,活现地,各式各样地在我们的眼前活跃了罢。正因为在摩泊桑无意识心理中的苦闷,梦似的受了象征化,这一篇《项链》才能成为出色的活的艺术品,而将生命的震动,传到读者的心中,并且引诱读者,使他也做一样的悲痛的梦。
有些小说家,似乎竟以为倘不是自己的直接经验,便不能作为艺术品的材料。胡涂之至的谬见而已。设使如此,则为要描写窃贼,作家便该自己去做贼,为要描写害命,作家便该亲手去杀人了。像沙士比亚那样,从王侯到细民,从弑逆,从恋爱,从见鬼,从战争,从重利盘剥者,从什么到什么,都曾描写了的人,如果一一都用自己去直接经验来做去,则人生五十年不消说,即使活到一百年一千年,也不是做得到的事。倘有描写了奸情的作家,能说那小说家是一定自己犯了奸的么?只要描出的事象,俨然成功了一个象征,只要虽是间接经验,却也如直接经验一般描写着,只要虽是向壁虚造的杜撰,却也并不像向壁虚造的杜撰一般描写着,则这作品就有伟大的艺术底价值。因为文艺者,和梦一样,是取象征底表现法的。
关于直接经验的事,想起一些话来了。一向道心坚固地修行下来,度着极端的禁欲生活的一个和尚,却咏着俨然的恋的歌。见了这个,疑心于这和尚的私行的人们很不少。虽然和尚,也是人的儿。即使直接经验上没有恋爱过,但在他的体验的世界里,也会有美人,有恋爱;尤其是在性欲上加了压抑作用的精神底伤害,自然有着的罢。我想,我们将这看作托于称为“歌”的一个梦之形而出现,是并非无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