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台历上鲜红的数字提醒着人们又是一个周六。有年头没有擦过的玻璃窗外,下着模模糊糊的雨。天色没有一点转好的迹象,昏昏沉沉,看不到雨从哪里开始落下。这是一个滋生惰意的清晨,所有的人都窝在被子里不起。无论是对户外运动爱好者还是宅男,阴雨天都是一个睡懒觉的好借口。有人就曾经说过,是人的惰性促进了时代的进步,要不然怎么会有洗衣机和计算器的出现?
在这样的清晨,唯独齐卿没有赖床。他早早地起了床,早到这所大学还没有点亮它的第一盏灯。在洗漱前给了自己一杯咖啡,齐卿端着杯子慢慢地踱到窗前,推开一扇被雨水蜿蜒的痕迹布满的窗。正促进着时代进步的人们还在打着鼾时,齐卿听着雨滴突兀地坠落在地面上发出的沥沥漉漉声,轻轻地抿了一口速溶的饮料。
2
齐卿在这所大学的一个分校区上学。和挤着将近两万人的本部相比,这个只容纳大一新生的小区要小很多。齐卿从寝室步行到教学主楼只需要六分钟的时间,一路上会经过另一栋宿舍楼、食堂、教辅楼、一段立着报纸栏的走道以及一些增加绿化面积的草坪。他是一个爱起早出门的人,所以每天清晨他去教室占位时都会经历一成不变的风景:宿舍楼和教辅楼都灭着灯,空无一人的草坪中央的路灯也熄着。亮着灯的只有两处,一个是食堂橱窗里的小圆黄灯,一个是报纸栏里惨白的日光灯。那些过分肃静的灯光看起来似乎和时间有些格格不入。
齐卿会在路上进食堂去买两块面包或是两个馒头,边拿着咬边继续向教学楼的方向走。他有时不明白那些灯在这么早的时候为谁而亮,他想也许那灯就是为自己服务的。然后他就在报刊栏中的一块前停下,面无表情地看几行报上的字。这是一个很少有人驻足的版面——从它前面比周围茂盛好几倍的杂草就能够看出来——用来张贴每周一期的校报。报上通常是一些校内的新闻,字里行间充斥着世故而又显生涩的官面论调,常常只是引得学生们一阵嗤笑和鄙夷。齐卿当然也不是来看那些校长与省领导握手的照片和大串的财政数目的,他只是看看扎眼的图片旁边黑色四号宋体的小文章,它们大多来自学校的文学社。
或许他只是打发时间,更或许他只是想珍惜一会那为自己服务的灯光。理所当然。
3
齐卿放下咖啡杯,望向不远处的街道。他们的宿舍楼在学校的边缘,再往外就是熙熙攘攘的商业街,而齐卿又恰好住在最高的一层。阴天的时候从外面大片大片的空阔处涌进来的寒风往往会穿透整个房间,狭小的几立方空气里弥漫的湿气让人慎得慌。对于怕冷的齐卿来说,住在这间寝室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不用只对着学校里的蘑菇亭和大榕树,闲暇的时候可以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是怎样过完一天的。
这时的街道还亮着路灯,灯光照在马路上形成由亮及暗分不清界限的圆斑。有的路灯已经被砸坏,圆斑显得参差不齐。偶尔会有几辆车经过,大开着的车灯把路灯的光硬生生地截断,像泻进小河的溪流将水流冲地失去了原本的方向。小雨一直不断打在那些或横或竖的光线上,让那些马路、路灯、车,还有路边的树木和护栏看上去都摇摇晃晃,比雾更让人难以辨认。
一些灰尘从齐卿的眼前掉落吸引了他的注意,它们在他的眼神的催促下一直落进自己的咖啡杯里,化成几丝细小枝杈一样的线。他愣了愣神,端起杯子倒掉漂着脏东西的那一层饮料,然后再望向窗外。
路灯已经灭了,不知从哪里来的淡淡的光亮泻入街道。那光是灰蒙蒙的一层,说不上是光,可它又的确是光,让齐卿足以认清楚路过车子的颜色。那光亮也许一直埋伏在周围,只是被路灯所排斥。但它却又比路灯强大,它仿佛阻隔了串成线的雨,让眼前蓦得鲜艳起来。
齐卿把视线移了一小段,那里的高楼窗台上的积水沿着墙逃窜着,最后又都积在了更矮一点的屋顶上。
4
这所学校里和齐卿一样爱早起的人还有一个,或者说,是一个比齐卿起得更早的人。每天清晨齐卿步行到教学楼下时,都会抬头看看。六楼自己上课的那间教室的灯是亮着的,一直如此。他每次快到六楼时都会变得轻手轻脚,再由教室的后门进去,比他早到的那个人就背对着他自顾自地背着英语单词。
那是一个很娇小的背影,肩膀很窄,很平却又像是耷拉着,显然是属于一个女生。她留着BOB头,右侧的头发比左侧稍厚一些。左手不时拨弄一下两鬓,将耳朵后的一小截眼镜架露出头发外,看上去有些可笑。衣服没有多少花样,齐卿所见过的大概也就是那么几件,不是白色便是浅浅的黄。也许是背书太投入,直到齐卿走到自己的斜后方坐下,她才惊了一下反应过来。“早啊!”她侧着头轻声对齐卿说。
齐卿笑着对她点一下头算是回应,然后女孩便从抽屉里掏出白色的mp3,将耳机戴上,不再回头一次。齐卿也曾煞有介事地端摩过一阵那个mp3。它是一个小巧的正方形,侧面不算很薄,但看上去质地很轻。对数码产品有不少研究的齐卿看不出它属于某个品牌的某个型号——也许只是个音质并不好的“山寨”,让人没有好感。
而用着山寨的女孩却总能引起齐卿的注意,甚至是不必要的猜测。她侧身的轮廓在他的印象中有些单薄,脸型是很漂亮的瓜子脸。她的高数好得出奇,经常会在课堂上回答问题,期中考试竟然考了满分。可能她不太爱说话,因为除了每次的“早啊”,她就没和自己有过一次交谈,课下碰见了也不会主动打招呼,所以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山寨mp3到底没有让齐卿耿怀多久。也许家境不好。齐卿想,就是这样。
5
桌上的电子闹钟显示的时间是六点半,远处居民楼的灯已经陆陆续续亮了起来。齐卿饶有兴致地数着它们,依次亮起的窗户让他有了一股莫名的冲动和幸福感,特别是当他看见有一扇窗上有着磨砂的花纹时。那应该是卫生间的位置,窗上错综复杂的花纹除了用于装饰也是为了将视线留在外面。齐卿努力眯着眼去看它,终于隐约看见了一只凤凰的图案。他想起自己家里窗上也有类似的花纹,不过那是一片花海,光洁的地方做茎,磨砂的地方做花和叶,密密麻麻地开满整片玻璃。小时候自己曾固执地认为那是一片郁金香,还用水彩笔给它们染上了或黄或红的颜色。
而此时的那只凤凰在齐卿看来就和自己的那片郁金香一模一样,这让他的意识几乎开始模糊。
不远处有几丝鸟叫声掺杂着挨家挨户亮起的灯光向早起的人们漫来。那是齐卿在这个周六的清晨听见的第一阵来自自然的声音。他想起自己也曾矫情地看了整宿的灯火然后再鸣啼声中睡着,那种光亮与此时眼前的完全不同,虽然都是一样的居民楼,但也许真的只有夜里的才能称得上万家灯火。
夜里的灯光是接近于橙黄色的,通透的温暖的,而不是像清晨这样一块块的惨白,在还没大亮的时候有点诡异。夜里的灯光是泛着些漾的,柔柔的有点昏沉,却将夜空照得彻亮,把整栋楼从夜幕的遮掩中拖拽出来。如果没有这灯,齐卿是看不清楚那灰白色的建筑物的。那一宿的灯一直亮到了午夜三点多,最后一间房的主人晚归入睡之后,齐卿才肯合上眼睛休息一会。从头到尾,他嗅见那楼里的灯光不时变化着气味,先时的淘米水味、油煎味,到末了的洗洁精味、醒酒茶味,还有一丝入梦的气味。无论什么味儿的灯光都是那样橙黄色的、柔和的,彼伏此起。
齐卿回过神来,闻了闻窗外。雨水带来的霉湿遮住了清晨灯光中慵懒散漫的气息。
6
这个校区实行着大学中很少见的半封闭式管理,除周末或者请假,学生不得随意外出。为了校内师生的生活所需,校区里也有不少必须的设施和人员,比如6号宿舍楼下的洗衣店,又比如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超市和凶神恶煞的店员。
教辅楼的最下面一层也有一家缝纫店,门边的墙上挂着一块写着各种服务项目的小黑板,黑板的前面横卧着一台很老式的缝纫机。门是刷了红漆的木制门,据说和这个创办了二十多年的校区一样“高龄”,从门上的几道黑漆漆的裂缝便可以看出。来修补衣物的学生都从不会进门里去,只站在外面等着开店的老大娘将衣服弄好了交还到自己手上。门里面那不及二十平米的小地方应该就是老人的居所。
齐卿也有过几次去修东西的经历,大致就是钉一下脱落的扣子,或者缝上被套上不小心撕裂的豁口。他对那台缝纫机有很浓的兴趣,每次老大娘一边将脚踏踩起来呼呼作响,一边转着手里的转轴时,他都会想起自己的外婆。可她没有外婆那么胖,也不似外婆那样对谁都一样爱笑。至少在对自己时她总是有些冷冰冰的样子。齐卿想也许该责怪自己不善言辞,但这还是让他不太好受。
一次黄昏齐卿带着一条要补的裤子又去了,还很鲜亮的暮色里老人正准备收摊。她告诉齐卿缝纫机出了毛病,还执拗地演示给他看:原本那种针点在铺着衣服的桌面上发出的声音——像是啄木鸟的啄木声——已经变成了脚踏和手轮的闷哼。齐卿不无遗憾地准备离开,而那破旧的小门里却走出来一个人,她和齐卿惊讶地对望了几秒钟,然后笑笑对齐卿说:“裤子留下来吧?补好了我帮你带去。”
齐卿挺喜欢那个缝纫店,那是这个校园里少见的有些人情味的地方。
7
光更亮一些时,外面还是像雾一样蒙蒙的浑浊。风一面将雨水吹打在窗上,击碎原本蜿蜒在玻璃上的水痕;一面带来一股腥腥的气味。齐卿将窗子关的稍微小一点,免得雨水和那腥咸的风灌进来。他扭头看了看街道的东面,明白了那股在雨中显得更加刺鼻的怪味从何而来。
这个城市有一条横穿过整个城区的江,在西郊处分流成两条,一条被称为广江,一条叫德江。齐卿所在的校区就处在西郊,广江就离学校不远,只有五分钟的车程。齐卿曾在一个天气不错的周末清晨散步去过那条江,只因为突然想看看那里在鲜有人烟的时间里是什么样子,神秘、梦幻、无常,还是和平时一样的普普通通。他站到跨江大桥上时才不过五点半,桥上的路灯还亮着,但天光已经渐开。这是一座危桥,年龄早已经超过了二十年的使用年限,桥的首尾各一个两米高的球门一样的标杆,被人为地拱起到了两点三米甚至更高,根本起不到限制大型车辆的作用。桥上的路灯只剩下三杆,三个都亮着深浅不一的光,其中一个还不住地闪着,随时都有寿终正寝的危险。
所以在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正在修建的新桥,二十多根粗壮的支架从水面上伸直出来,桥面的钢筋上只铺了几块锈色的钢板。边上有一个齐卿叫不出名字的庞大的机器,他在心里把它定义为起重机。机器正在运作,钢铁的大爪子水平地吊起一块钢板缓缓挪动着。桥上和桥下各有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建筑工人,手上下挥动着,有的在和大机器里的人呼喊什么,齐卿不大听得清他们的声音。有风不断吹在周围,桥边的水阵阵地曳着波光,桥上的钢板纹丝不动。
江边的人行道上每隔几米就有一颗杨柳树,晨练的老人们不得不时时低头躲避垂下的柳枝。杨柳细长的叶片上渲了窄窄一圈秋天的颜色,淡淡的几乎看不清楚,和未亮的天色很相近。对岸是一排沿江的三层别墅,有一户的顶层亮着白炽灯,灯光被窗纱染成了紫罗兰色,在时有时无的江风中抖动着,就和阳台上那些晾着未干的衣服一样。这样的景致让齐卿有点迷醉,那些缀着血丝、起了樟脑味的心事险些就要被江水带走。
直到阳光出现,从制高点照亮整个江面。江水变成一针一线编织起的亚麻布,镂空的方格一半闪耀着不平常的光,一半黝黑的不见底,明暗两部分不停的交换着,轻飘飘的布匹便抖出一层层的浪。齐卿掬着双手想捧一捧阳光,却不能。那光分明是枝枝杈杈的。
回过神的时候齐卿还是站在爬满雨水的窗子前面,鸟叫声仍袒露在发霉的空气中,这来自大自然的声音愈来愈尖锐。
8
那天齐卿竟比那女孩更早到了教室,这点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没有再像掖着藏着什么一样绕到后门,而是推开前门径直走了进去,顺着墙摸到开关打开了灯。教室里除了古旧的长排桌椅和讲台就什么都没有了,桌面上木色的漆脱落了不少,经久不加清洗的灯罩下微有些发黄的灯光打在桌上,映出模糊、油腻的倒影。齐卿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强光,他将几本书摊在桌上,坐下来点了一支烟放在唇间,又将烟盒塞回口袋里。他深呼出一大口气,腾出左手来用指尖拨开缭绕的烟雾,在它们被空气稀释之前划出一个小小的问号。
“在干嘛呢?”这句带着笑意的问话突如其来,齐卿猛地站起身,同时放下还悬在半空中的左手,而夹着烟的右手却不知往哪放好,好像在这时放在哪里都是别扭的。他尴尬地看着门口进来的女孩,像一个因偷吃了糖而不安的孩子。
女孩笑笑,将手里揽着的一条裤子放在齐卿面前胡乱堆放的书上,说“呐,你的裤子,帮你带来了。”
她平和的语气像是在和一个好朋友说笑,这让齐卿的尴尬缓和了不少。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女孩就已经坐下来了,并且正将mp3的耳机线顺好,偏着头准备塞上耳机。
“先别听,我们聊聊吧?”齐卿把只抽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踩灭,然后不知为何突然说了一句。女孩楞了一下,保持着侧头塞耳机的姿势回头看着齐卿,他继续问:“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9
齐卿将窗子关上,端起杯子凑到嘴边,才发现用来提神的咖啡已经喝光了,剩下的一点残留在杯底,翻过来底朝天都倒不出来。那些液体叫做垃圾应该更恰当。他把杯子放进水池里,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去冲洗。鱼贯而出的十几条水柱撞在勺子的弧面里向四周溅开,在水池里下起了骤雨。齐卿又抬头看来一眼窗外,雨越下越大,把江水、大桥、楼房、街道全都腐蚀得飘摇不定,但在朦胧中还是能看出那些大楼的灯都已悉数亮起。江边的风放弃了撼动桥上钢板的念头,它们直追到齐卿的面前,想要刮碎窗户。年老的窗玻璃无法严丝合缝地嵌在凹槽里,它哐哐地摇晃着,肝胆欲裂。
水池里的雨兀自停了,水柱迅速回流进拧紧的龙头里,只剩下一滴水悬在外面。齐卿将那滴水抹了下来,恋恋不舍地离开窗边,把杯子端回桌上摆好,又往里面倒了杯隔夜的开水。台历上鲜红的数字明示着这是一个周六,又或者是在讽刺一些更直白的事实。齐卿挑起两张撕掉,数字变成了黑色,周末就这样遽然过去了。
室友们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点,他们依旧沉浸在鼻腔沉纡的音乐声中无法自拔。齐卿轻声打开抽屉,掏出一个小药瓶。瓶身上的用药说明提醒着服药者患有不重不轻的臆想症的事实。
齐卿自顾自堆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倒了两颗药和着热水吞下。
10
早上六点不到便起床去教室,虽然习以为常,但对重感冒的齐卿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折磨。那个周末真的如那两张被自己揭下来扔到垃圾桶里去的台历一样,倏忽间过去了。一场愈下愈大的雨在那个清晨之后就戛然而止,本来罩在所有事物表面的一层雾渐渐淡开,齐卿知道不久后升起的太阳会把它们的倔强分崩离析。但那也意味着清晨的灯光不会再亮得那么久了,江畔不再有紫罗兰色的风,窗户上的凤凰也难以涅槃,一切都会被第一缕阳光生生地扯走。齐卿再难看到它们了:很快自己也就要和它们一样,离开这个校区了。
齐卿叼着馒头又路过那个报纸栏,日光灯仍昏昏地亮着,却没有像平日那样孤零零的。一位老教授推着一架“永久”自行车,眯眼瞅着最后面的校报。车轱辘大得夸张的老式自行车上,原本黑色的车身有了不少银色的斑点,折射着报纸栏里的灯光。
齐卿刻意折了一小段路到教辅楼的下面去敲了几下小缝纫店的破红漆木门。隔壁的理发店的门里探出来一个人,告诉他那店里的老太太生病给送医院了。齐卿很想再追问老人是否有一个一起住的孙女,可他却没敢。有时他也很害怕自己的病症。
他继续走向教学楼,拖着几乎瘫软的双腿,在教学楼前放慢了脚步。意识不清地,他扭头看了看右边的教师公寓,黑压压的一片,在天光半开的昏暗中边际模糊。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里亮着灯,齐卿知道那是有人起来方便,每天早上都是如此,他甚至有些熟悉那盏灯了。于是他开始数秒,到第二十一秒时,灯灭了,小窗里传来一阵干瘪无力的咳嗽,飘到齐卿的耳廓里只剩下几声闷闷的喘息。
他戴上耳塞,听着《最后的华尔兹》,耳塞里震动着小野丽莎过于磁性的女声,伴随着音质不好的不安的嘈杂,让他更加昏昏欲睡。齐卿掏出mp3看了一下,那是一个小巧的白色的,质地很轻,不属于某个品牌的某个型号的正方形。它来自自己并不富裕的家。齐卿又向左看去,那是主教学楼,六楼自己上课那间教室的灯是亮着的。
你看,我们的日子不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