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短篇集: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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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切你不知道的

小定告诉我,你爱一个人,最好说出来,然后约她出去。小定告诉我他和他爱的人的故事,说他们怎么样认识彼此熟识彼此,然后怎么样包纳对方吞噬对方,几乎融为一体。小定告诉我他的那一位是个怎样怎样优秀的人,对他有多么多么的好,他们早上会吃哪些早餐,晚上会几点就寝。小定告诉我一起关于爱情的事。

而我却自私地藏起了自己的故事。并非我不愿意说,只是小定并不一定会懂。

这是我离开我和叶宁租的房子的第一天早上,我坐车到广场一侧的避雨棚下面,把拎出来的大旅行包放在身边,闲坐着一直到到晚上。广场中间有个透亮的大路灯,我定神看着路灯的柱子四周。光照着每一个经过的人,他们的脸被照得油亮且清晰,他们大多素面朝天。而叶宁喜欢化妆,化很浓的妆,我总说你化完妆我就基本不认识你了。这时候叶宁就会问我,你怎么不说我卸了妆你就不认识我了呢。每天清晨醒来的时候,我都会缠着她,叶宁,别化妆了,今天只是去一下超市。她大都不从。

我不喜欢化浓妆的女人,可我还是爱她。

广场的周围只有零星几间房子,都没有亮灯,显得无趣,远没有广场上热闹。这时候我的背后应该已经万家灯火了,可我看不见,深蓝色的雨棚完全罩住了我的后背。我稍稍起身往外探了一下脑袋,看见一排排高耸的居民区,每隔着一点距离就亮着一扇窗,灯的颜色参差不齐。从左往右数的第四栋的六楼就是我们的租房,灯没亮,不知叶宁是睡了还是出来找我了。到处都看不见月亮,月亮大概在躲居民楼的背后。

这是我第三次出逃了。

在和乞讨的中年人共睡了一夜广场长椅之后,我还是不得不去投靠小定,投靠他无休止的数落。

小定和我不同,他们已经买了房子,虽然不大,但是装修柔柔的,很舒服。我坐在他们的小沙发上,小定拿他的钱包给我看,透明的夹层里面夹着一张五元纸币折成的爱心。他说她的钱包里也有一枚一样的,他们叠给对方的。他问我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都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了。我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静静听着,因为我也答不上来,我和叶宁究竟有什么不能坦白的。

这得去问叶宁。从我认识她到现在的整整两年里,她都是很神秘的,总像有什么心思。但当我问起的时候,她总是能很轻巧地略过去,甚至能反过来拿我寻开心。我认为她比我要聪明的多,也成熟的多。她的情绪我理解不透,而我的任何不适她都能很轻松地解决。我的神经病一样的复杂想法,我的文艺青年的杞人忧天,她都游刃有余。所以我觉得她才是最不正常的。

如果我用一张五元钱折成爱心送给她,她决不会放进钱包的夹层里。如果我用的是一张百元钞票,她肯定会认真地拆开,捋平,然后插进一摞钱里。我是愿意做这种事的,这两种都愿意。

小定家的客房里为我留了一张床,这是我第三次长时间暂时占用它了。上一次我在这里睡了一个星期,再上一次只是三天。我也不知道这一次我得在这里呆上多久。客房的窗子关不牢,吹进不来不少的冷风,吹在我失眠到发烫的脸上舒服的紧。这种感觉只有小时候在自家的旧房子里才有过,为了享受这种乍暖还寒的惬意而故意不入睡,很是深刻。后来就没有了,在和叶宁一起租的那个精致的小屋里,关了灯后只有充血的毛细血管逼人胡思乱想。在小定家的这一夜,我睡得很安稳。

白天我不愿打扰小定两口子的生活,我很早就又徘徊到了那个广场,双手插在口袋里盯着我家的方向。即使我离家出走了,我也不会关掉手机了,因为我知道叶宁必然不会打来找我。不过我还是掏了手机来看看。这次还是一样,叶宁好像知道我一定会自己背着大包走回去。

小定有一套“付出论”,他没事就会给我做一个专题讲座,时刻准备着做她的坚实后盾的那一套。但对我的确起不了作用,叶宁有各种比我更好的应付事件的方法,然后不抛头露面,把功劳算在我的头上。但我不曾和小定提过我的不中用,所以小定乐此不疲。

我回到小定的客房取走了旅行包里的MP3和相机,在茶几上留了一张纸条,趁他们去超市时溜走了。

我要去做一次短途旅行,一开始想着去哪都好,只是去散散心,最后我还是走到了我和叶宁初识的那个小镇子。叶宁是在这里上的高中,当时我已经是个大二的学生,跟着学美术来小镇采风的同学一起来消遣,然后邂逅了叶宁。那时的我木讷,不开窍,对于一个高中女孩的暗示毫无反应。我只是当她是个玩伴,把她往我的那群狐朋里推,说这是我认识的导游。临回学校的那天我还是没能见到这个新“朋友”,后知后觉,几个月过去了我才明白这就是小女生的闹性子,耍脾气。

现在的我还是木讷,不开窍,而叶宁已经和任何一个女魔头没什么区别了。她从不会闹以前那种莫名其妙的脾气。

这是和叶宁定居后我第一次回到这里来,我没地可去,就去了叶宁的学校。这里我来过一次,有些印象,现在也没什么不同。橙黄色的大理石门廊,很长很高的楼梯,比教学楼大的多的礼堂,这些我都能记得,也能记得叶宁站在门廊里、楼梯上、礼堂门前的样子。叶宁当初的教室外面还是那个喷泉没有变,只是现在不再有水柱喷出了,池子里只是一滩死水,水底里各色的橡皮、铅笔琳琅满目。叶宁曾经说她最厌烦考试,每次考试出来后都要把笔扔进这个水池子里。也许学生们都爱这么做。我不知道当初这样做过的学生们现在都是怎样,我只知道现在的叶宁,她几乎不会抱怨任何事,甚至是我偶尔的愤懑,她也能很理性地平抚,让我没有一点多余的念头存活。

叶宁的确变了太多,从她考上我所在的大学,第二次出现在我生命中时,她就已经变了。她曾经也是个小疯子,在邂逅我的三天里就爱上我,让我帮她赶走缠着她的其他男生,带着我周旋于各种声色犬马。她在我困到不行的时候打电话向我倒一篓子的话,我没力气搭茬她还会生气,赌气的方法就是继续通着电话但不说话,浪费我的话费。

后来我问过她,如果根本不存在我了,你会不会再像这样很快地迷上一个人。她想都不想就说,不会。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我也问过叶宁,为什么你变了这么多,但是她否定了,她说那一次只和我相处了不到一周,我怎么会知道她实际是个怎样的人。这个,我知道一定是假话。

我有时候想是不是因为我的不解风情让她变了模样,以便来引起我的注意,所以有时候我会无端端的内疚。但我不是为了补偿才爱她,不得不说,她的确引起了我的不止一点点的注意。

小定是个无可挑剔的朋友,在平常的日子里,小定和其他的朋友一样只和我厮混、喝酒和称兄道弟。在有关感情的日子里,小定是我的导师。他给我例举一切有关“模范”这个词的事情,他给我很多他的成功经验。我甚至有些觉得,我只能选择出逃这种方式来和叶宁冷战的懦弱个性,有一部分来自于小定的好男人教导。在上两次出逃的日子里,小定对我说的最多的话是:“你该回家了。”

在叶宁不大的高中里转了几个小时后我再无处可去,结果我没有在那里过夜就回了小定家。他们在厨房里做着晚饭,看见我回来了就更忙得不亦乐乎。我坐在沙发里,看见小定舀起一勺汤吹凉了给她尝。而在我们家里,做饭的永远只有一个人。当叶宁在做饭的时候,她不愿意让我插手,好像她在做的是多大的秘密。而我在做饭的时候,她就绝不插手,就像我现在一样瘫坐在沙发里,把电视频道从一再转到一。

叶宁很闲,时间多到可以把身上所有多余的毛都拔掉。我有时候甚至能想到她做那种事时的神情,专注地侧视着短小的毫毛,皱着的眉头让人嫉妒。我觉得她做什么都不曾很专注过,包括给我做早餐,包括对我。

她喜欢花很大一部分时间去听歌,她喜欢那种说不清喜悲的调子模糊的歌,那种听着既可以难过神伤又不妨轻轻摇晃脑袋的歌。但她不唱,她常唱的也是那些陈词滥调的爱情,“爱上了,看见你,如何不懂谦卑。去讲心中理想,不会俗气。”

我也不知道叶宁有什么理想,或者她是否有理想。叶宁自己说她很安于生活在我的生活里,她说她从大学开始就只喜欢坐在我的单车上。直到有一天她好像突然开窍了,更像是中邪了。她坐在我的单车后座上说,你载我和载个货物差不多是一样的吧。于是她认为我们看彼此都应该看成只是个货物。我当然不会同意那样认定她,但我从此就只是个货物了。我总觉得我的生活其实是被她所控制的,她能想到一切我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她完全是个秘密。

这不公平,唯一公平的是她还是很满足我的单车,而没有要求我必须要买四个轮子的那种。也许她说的对,她很安于这种生活,而我是有些多余的不安的那个。

小定搂着他的那位的腰在卧室门口和我道晚安,然后比我先关上了门。这天天气转凉,那扇旧窗户对我来说就不再是享受了,我站在窗口往外看,老远的地方有霓虹灯在大楼顶上闪着彩色光,让眼镜片有些发懵,那种像是虚幻的楼市却让我有种陌生的归属感。它和叶宁一样,除了闪着的光,它的内里一片黑暗,我对它几乎没有一点了解。那地方好像永远也到达不了,如果身处那里,就好像永远也脱离不出。小区门口孤零零的路灯才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但我并不爱它。

我想象现在见到叶宁会是怎样的场景。她肯定不会抱我,我肯定不敢抱她。

我躺在床上想关于叶宁的一切,我想她是个没劲的人,她说过的最有趣的故事是:“我出生在1901,比你早了近一个年代”。我想她亲昵我的姿势,她从不会抱着我醒来,也不会醒来后就抱着我。我想她在后来的日子里如何让我爱上她我想她,我想她在之前的日子里如何爱上我。我想我不知道的她的一切秘密和她所说的不是秘密,我想我每每要把隔膜折成灵犀时的自讨没趣。我想关于她的一切,一直想到彻夜未眠。

然后我不等小定催促我,便收拾东西回了家,这是我第三次这样回家了。叶宁抱着膝盖蜷在沙发里看电视,当做没看见我,我也不做声响坐在她边上,一直沉默着,直到她晃动全身的重量来轻轻撞我的肩,没心没肺地笑。

我说过,她只是很会逗我开心。

然后我告诉她,你就像个特工,你叫叶宁,这是我知道的关于你唯一真实的事。这就像一部支线是爱情,主线却是谍战的电视剧。

叶宁还是笑,笑得就像高中时带我在奶茶店里喝十元咖啡的叶宁。

在我回家后不久,小定就和他的她闹起了别扭,一度吵到差点要分手。小定当然不愿自己来告诉我,他在实在掩藏不住的时候带她一起去旅游,算是提早过了约定好了的蜜月。小定打电话告诉我,海岸线的风光很好,口气却更像个独自守在旅店里的怨妇,更像个发小牢骚的地下摇滚者。有些事情无需小定告诉我,我就能知道,这些事情小定也会选择不告诉我。这是我知道的关于小定唯一真实的事。

所以我还是决定更听从叶宁的话。叶宁告诉我,我爱你,这是一切你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