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夜色里一片跳动的橙黄十分惹眼,广场上的百来双眼光全部对准了那里,仿佛周围的光亮都不再那么亮。失火了。在发现它之前,周麦和姚尔在逛街。
这应该算是一场正式的约会了。周麦提前两天就打电话通知了姚尔,告诉她,亲爱的,后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吧。然后在这天晚上,他们两在一家格调不错的餐厅里,吃了几小碟更养眼而不是更满足口感的食物,再随姚尔的意愿顺路走回家。
他们顺着江边的小路上走。路面看上去就和水面一样高,只要有一丁点小波澜,水就会拍到路沿上。路是木条横着铺成的,每根木条的头边都已经被水蚀烂,有的连中段都变成了深褐色,整条路千疮百孔的。周麦看着姚尔的细高跟鞋,有点担心它会贯穿脆弱的木头。他又看看两遍——左边是堤坝一样的高墙,上面就是常人会走的马路。江的对岸是一排矮平房,有一部分是KTV,门口的招牌都闪亮得夸张,名字也都很恶俗。周麦用左手手指敲打着自己的下巴,每敲一下,木板就被高跟鞋踏响一次。可周麦觉得自己的下巴更响,它响在自己的脑壳上。
路的前面有一条跨江大桥,上面不时有公交车穿过。桥面和悬索上亮着灯,公交车里也亮着灯,还有背后的楼房也是。姚尔看着桥上,数着过去了几辆公交车,眼神随着每一辆公交车从左到右:“你喜欢公交车吗?”
周麦刚点燃一根烟,眼睛又瞟到那细长的鞋跟差点献进朽木里,走了个神:“嗯?什么?”
“我很喜欢晚上的公交车。看到亮着灯的车就想上去坐,坐在里面看外面更多的灯。”姚尔还是盯着不远的桥上,对周麦的反映并不反感。周麦抬头看了一眼桥上,又一辆大概一根食指长短的公交车驶过去,虽然看不见里面,但能感觉到已经挤满了人——那灯的亮光不是车窗的方形。
“那可得是有座的才行,站着闷,没心情了,是吧?”周麦把烟吸了老大一口才放下来,慢慢回应着姚尔的自白。姚尔笑着看了他一眼,周麦想,也许你终于把我当成个同类了。至少是半个同类。
风很大,周麦要不停用没夹烟的那只手护住敞开的衣摆才行。姚尔小跳两步到前面,回头拍开周麦的手,把他的上衣拉链拉到锁骨附近。周麦低着头,看着她的鞋尖儿。他们继续走着,对面KTV里不断传来隐隐约约的口水歌声,姚尔碰到上口的也会跟着哼两句,很小声的。周麦听着几种不同调子不同大小的声音,还有风声,突然对这个城市有了一些好感。
然后他们走到了桥的下面,姚尔把他拉到上桥的楼梯上,继续说:“坐在小车里我也喜欢开着灯,但是他们说会影响到开车的人。所以我只能在我爸的车里这么干,特别是冬天,感觉就像个小暖房!”她看了看似乎在嘲笑自己的周麦,又补上一句:“小时候。后来就不那么做了。”
“下次我开车让你开灯玩吧。”周麦看着姚尔,想要一个感动的眼光,感激也行,姚尔却不看他,嘲笑似地笑了两声。
“我是说真的。”周麦用力挤出一个严肃的表情。风陡然又大起来,吹过大桥的悬索呼呼作响,姚尔把手护在脖子上,周麦抱着胳膊缩了一下。“小时候我也喜欢这么做。小车子里亮起来就更加有走夜路的感觉。而且还是那种暖黄色的灯。”
然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周麦开始回忆自己的童年夜路,小小的他跟着父母从乡下赶回家,他坐在车的后排,看着各种高低不同的树影掠过,像鬼魅一样。那种感觉似乎是孤寂居多。姚尔似乎也在想什么。她把手又放回口袋里,低着头走路,蹦跳着避开每一道悬索的影子。桥上的路灯照在前面的路上,周麦担心地看着姚尔的高跟鞋。当悬索的影子消失时,桥到了尽头,他们又顺着楼梯走下另一边的江畔。
这里比对岸多了很多花草,还有木质的公园长椅。还有很大的风,从桥洞里鱼贯而来。但即便如此,长椅还是没有一张空着,坐着的紧是些不屑的人。有搂在一起的年轻情侣,比周麦和姚尔腻歪太多,让周麦看了禁不住鄙夷,又对着姚尔笑笑。也有头靠在一起像是要睡着的老头老太太,路过他们面前时周麦也对姚尔笑笑。姚尔却都不回应。还有三个人挤在一起,穿着运动校服的中学生。还有西装革履却歪坐着打电话的男人,满身酒气。还有两个光着脚蹲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穿着旧衣服,椅子前面凌乱摆着两刷鞋,还有几个空啤酒瓶。有个瓶子放的有点歪,一阵风起时就被吹到了,滚了两圈滚到了姚尔脚下。姚尔绕开它,跟周麦说:“我们去上面那个广场看看吧。”
周麦从没来过这个广场,他们两绕过一堆跟着民族音乐跳舞的阿姨时,他好奇地看着周围。广场的中央是音乐喷泉,水圈的外围站满了人,有不少撑着伞,有几个小孩试图冲进喷泉的覆盖范围里去。靠江的这一面是一座塔楼一样的建筑,大概三四层楼那么高,从里面亮着灯,看不太清楚外面的形状。他们正朝那里走去。广场边的马路对面是百货大厦,大厦表面巨幅的广告变换着颜色,广场里就有时是黑的看不见边际,有时一切都被照得透亮。
周麦随着姚尔靠在塔楼里的栏杆上,他看见不少穿裙子的女生在不时护着裙摆,喷泉边上的伞有一个被刮上了天。他再往上看,喷泉中间的那根最高的水柱偏向了百货大厦那边。
风实在是太大了,他想。
当广告灯再次暗下来时,周麦借着塔楼的灯光拨弄了两下姚尔被吹乱的头发,然后下意识地想凑上去吻她,姚尔却躲开了,惊呼了一声。
周麦顺着姚尔看着的方向看过去,然后他就看到了那簇橙色的火。
周麦接到杨斯电话的时候是下午五点钟,他刚下班,故意绕了一截路去看看一年多以前和姚尔一起走过的桥。阳光还没完全收尽,悬索和桥塔的影子拉得老长,盖住了一大片江面。周麦看见江上还漂着一艘小艇,有个人坐在那钓鱼,小板凳边上放着一顶鲜红的遮阳帽。周麦还能看得见广场,广场边的塔楼,但是感觉跟那一晚不太一样。也许是深夜根本不知道边上一切的颜色,周麦想,现在却都能看得见。百花大厦是透明玻璃的,塔楼是灰黄的,老远处的居民楼是银白的或者乳白的,还有那次着火的地方,那个半山腰的寺庙,是砖红色的顶。
他看着这些难以跟记忆对号入座的东西,觉得烦躁不堪。他找了个桥头的公交站牌,等了一会,上了一辆回家的公交车。车上刚好坐满,周麦找了个靠近后门的地方站定了,然后杨斯的电话就来了。
“晚上我要出去,我都快憋得风化了。你看了天气预报没,晚上可有风!”杨斯不出声了,周麦觉得无从出口,他恩了一声。杨斯又说:“五到六级呢。六级你知道吗?连电线杆子都能吹响!”
周麦感觉杨斯的唾沫会从手机里喷出来一样。他把手机拿的离脸远一点,说:“是电线吧?”
“什么?”
“是电线响,不是电线杆子响。”周麦背后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对他的耳朵或者是手机看着,像是对他聊天的内容感兴趣。周麦不好意思对视着她。他把脸撇向车门外面。车还没开下大桥。他看见一个穿着黑毛衣的女孩撑着一把五颜六色的遮阳伞站在外面,站在桥上,看着周麦的这俩公交车驶过去。她身边站着一个满脸不识趣的男孩,头发向上立起。
女孩渐渐消失在视觉死角里,周麦又听见杨斯的声音:“反正我要出去吹风。你知道晚上被风吹着是什么感觉吗?知道吗?”杨斯好像是猛地吸了一口气,才又开口:“真的是形容不出来。”
周麦又想到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们俩,他和姚尔,顶着风跑向那团火焰。路上还有很多人,有的跟他们一样朝着山那边跑去,有的则反方向跑着,还有的人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低着头走路。周麦一边跑一边想脱下外套给姚尔套上。风好像陡然又变得更大,周麦觉得明天一早草地上都得结霜了——这可才是十月份。周麦脱下衣服披在姚尔的肩膀上,她看了看他,又把衣服抖落下来递到周麦手上。“我们得跑快点。”她很大声地说。边上的人群闹哄哄的,有人在跟刚刚结识的朋友义气交谈,也有人大声叫着孩子的乳名。周麦看着脚底,姚尔的高跟鞋比自己的平底皮鞋还快。路上散落着好几把伞,有的已经被踩烂。
周麦想了想刚刚那个打着花伞的女孩,那伞好像没有被吹动的迹象,它好好地搁在女孩纤薄的肩膀上。车上已经有好几个站着的乘客了,他们都穿的不多,头发没有被吹乱的痕迹。他对杨斯说:“现在好像没风吧。”
“你知道什么?你不就知道喝酒。你知道晚上的风塞满衣服的感觉吗?知道风透过衣服吹到皮肤上的感觉吗?”周麦确实没有想到这都是些什么感觉。他感觉不到。“你也就是喝酒的时候知道什么快乐。你还记的程威吗?矮个子。”
这次周麦想到了。那是失火事件的一个月以后,也是他和姚尔分手的一个月以后。周麦叫上杨斯去酒吧。从酒吧出来时是凌晨十二点,他们两人仍然一人拎着一瓶威士忌,颤颤巍巍地走到马路边上。那里的一个垃圾桶里的垃圾刚被环卫工人点燃,桶里冒着的火焰窜出来老高。一个矮个子醉鬼站在边上看着,突然把手里的半瓶白酒扔到了火里。酒瓶立马爆炸了,几片玻璃带着火苗飞溅了出来。周麦先吓了一跳,然后又大笑起来。他走过去拍拍那个受惊的醉鬼:“烧得好!就要让它烧!”
醉鬼们坐在燃烧的垃圾桶边上,三个人分享着两瓶威士忌。周麦给程威讲起了那个故事,讲那个晚上。他说他们赶到火灾的地方,看到火远比他们想象的要烧得高。热浪在他们的身前翻滚着,背后却是极大的风。火就在大风里越来越得势。它点燃了几十米开外的松树,火苗朝下一棵树的树梢扑去。周围的人都无可奈何,那晚他们守在那里,比来寺庙拜佛的人还虔诚,直到消防队员赶来。当火灭尽的时候,炭灰的味道满山都是。周麦忘记了寺庙变成了什么样,他站在迎风的一面紧紧搂着姚尔,她的嘴唇冻地乌紫。
他说到他们第二天分手的那一部分,却不能再正常地说故事了。他把酒瓶扔掉,站起来,大喊着:“鬼知道为什么我就没有安全感了?肯定就是那火烧的!为什么它就在那天晚上烧起来了?还有那大风!那要死的风!我昨晚还想要打个电话给她,你看现在呢,我还不是给忘记了?什么寺庙,什么东西!”
直到现在周麦依然觉得,安全感是他最不理解的一种东西。比起所能看见听见或者能触摸的到,有一个人站在身边陪着你不是更重要吗?然后他又听到了杨斯的声音:“干嘛不说话了!我告诉你我现在就要出去,去吹风!我会叫程威去!我这就穿外套!”他的口气像是在挑衅。然后他挂掉了电话。
周麦把手机塞到口袋里,然后车就到站了。他从后门走下去,站在站台边看了一会。他的四周分属四个不同的小区,四种不同颜色的高楼密实地挡住了远处的天空。楼与楼的缝隙之间能见到立交桥,或者是更高的楼。这和郊外的桥边真的不同。周麦又拿出手机拨了杨斯号码。暂线。
他认定接下来是个无风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