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顾炎武的学问来自于勤奋、扎实的治学态度，这种治学态度来自于顾氏家族的家学渊源，通过此文我们便可一窥顾氏家族的治学传统。本文第一部分描述作者高祖、曾祖、嗣祖以及作者四代人的爱书藏书传统；第二部分则重点介绍先祖之教诲——“著书不如钞书。凡今人之学，必不及古人也，今人所见之书之博，必不及古人也。”“惟读书而已”。第三部分则怀念先人并赠言朋友。
今人的治学条件较之古人有较大的改善，学者基本衣食无虞，但治学在一定程度上讲是个人的事情，个人的学问并不会因为治学环境的改善而自然的增长，学问的积累是缓慢而“无力”的事情，只有那些勤奋并且耐得住寂寞、坐得了冷板凳的人才有可能致达学术的顶峰。顾炎武的这篇小文与其说是自序，毋宁是对后人的叮咛嘱托。
【选文】
炎武之先家海上①，世为儒。自先高祖②为给事中③，当正德④之末，其时天下惟王府官司及建宁书坊乃有刻板⑤，其流布⑥于人间者，不过四书、五经、《通鉴》、性理⑦诸书。他书即有刻者，非好古之家不蓄，而寒家⑧已有书六七千卷。嘉靖⑨间，家道中落，而其书尚无恙。先曾祖继起为行人⑩，使岭表[11]，而倭阑[12]入江东，郡邑所藏之书与其室庐[13]俱焚，无孑遗焉[14]。洎万历[15]初，而先曾祖历官至兵部侍郎[16]，中间莅方镇[17]三四，清介之操[18]，虽一钱不以取诸官，而性独嗜书，往往出俸购之，及晚年而所得之书过于其旧，然绝无国初[19]以前之板。而先曾祖每言：“余所蓄书，求有其字而已，牙签锦轴之工[20]，非所好也。”其书后析[21]而为四。炎武嗣祖太学公[22]，为侍郎公仲子[23]，又益[24]好读书，增而多之，以至炎武，复有五六千卷。自罹变故[25]，转徙无常[26]，而散亡者什[27]之六七，其失多出于意外。二十年来赢幐担囊以游四方[28]，又多别有[29]所得，合诸先世所传，尚不下二三千卷。其书以选择之善，较之旧日虽少其半，犹为过之，而汉、唐碑亦得八九十通[30]，又钞写之本别贮二麓[31]，称为多且博矣。自少为帖括[32]之学者二十年，已而学为诗古文，以其间纂记故事，年至四十，斐然欲有所作；又十余年，读书日以益多，而后悔其向者立言之非也。
自炎武之先人皆通经学古，亦往往为诗文，本生祖赞善公[33]文集至数百篇，而未有著书以传于世者。昔时尝以问诸先祖[34]，先祖曰：“著书不如钞书。凡今人之学，必不及古人也，今人所见之书之博，必不及古人也。小子[35]勉之，惟读书而已。”先祖书法盖逼[36]唐人，性豪迈不群[37]，然自言少时日课[38]钞古书数纸，今散亡之余犹数十帙[39]，他学士家所未有也。自炎武十一岁，即授之以温公《资治通鉴》[40]，曰：“世人多习《纲目》[41]，余所不取。凡作书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书改窜[42]而为自作也。班孟坚之改《史记》[43]，必不如《史记》也；宋景文之改《旧唐书》[44]，必不如《旧唐书》也；朱子之改《通鉴》[45]，必不如《通鉴》也。至于今代，而著书之人几满天下，则有盗前人之书而为自作者矣，故得明人书百卷，不若得宋人书一卷也。”炎武之游四方十有八年，未尝干[46]人，有贤主人以书相示者则留，或手钞，或募[47]人钞之，子[48]不云乎：“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49]今年至都下[50]，从孙思仁先生得《春秋纂例》、《春秋权衡》、《汉上易传》[51]等书，清苑陈祺公[52]资以薪米纸笔，写之以归。愚尝有所议于左氏[53]，及读《权衡》，则已先言之矣。
念先祖之见背[54]，已二十有七年，而言犹在耳，乃泫然[55]书之，以贻诸同学李天生[56]。天生今通经之士，其学盖自为人而进乎为己者也。（《亭林文集·卷之二》）
【注释】
①钞书：抄书。海上：海边。②先：对已死去人的尊称。高祖：曾祖父的父亲，顾炎武高祖顾济，字舟卿，号思轩，江苏昆山人，官至刑科给事中。③给事中：官名，负责监察、规谏。④正德：明武宗朱厚照1506～1521年间的年号。⑤王府：帝王收藏财物、文书的府库。官司：官府。建宁书坊，位于今福建建宁。刻板：印刷所用雕刻底板。⑥流布：散布流传。⑦四书：朱熹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合编注释，称为《四书》。五经：《五经》指儒家的五部经典著作，即《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通鉴》，《资治通鉴》。性理：儒家关于人性与天理的学说。⑧寒家：谦称，自家。⑨嘉靖：明世宗朱厚熜1522～1566年间的年号。⑩曾祖：祖父的父亲，顾炎武曾祖父顾章志，顾济子，字行之，号观海，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继起：继而兴起。行人：使者。[11]岭表：岭外，顾章志曾巡广西。[12]倭：倭寇。阑：擅自。[13]郡邑：指官府。室庐：房舍。[14]孑遗：遗留、残存。[15]洎：音jì，到。万历，明神宗朱翊钧1573～1620年间的年号。[16]兵部侍郎：指南京兵部右侍郎。[17]中间：期间。莅：管理。方镇：掌握地方兵权的长官。[18]清介：清正耿直。操：操守。[19]国初：王朝建立初期，本文指明初。[20]牙签锦轴：亦作“牙签玉轴”，用象牙或玉做成的古书标签和卷轴。[21]析：分。[22]嗣祖：顾炎武过继给顾绍芾为孙。顾绍芾，字德甫，号蠡源，太学公：指顾绍芾曾入国子监。[23]侍郎公：指顾炎武曾祖顾章志。仲子：次子。[24]益：更加。[25]罹：音lí，遭受苦难。变故：意外灾难。[26]转徙：辗转迁移。无常：变化。[27]散亡：分散丢失。什：音shí，十。[28]赢：担负。赢：袋子。赢赢担囊：指背负书籍。[29]别有：另有。[30]通：份。[31]麓：疑作“簏”，音lù，竹箱。[32]帖括：科举应试文章。[33]生祖赞善公：顾炎武生祖顾绍芳，字实甫，号学海，官左春坊左赞善。春坊，太子宫。赞善，官名，掌太子侍从、延讲。[34]先祖：此处指嗣祖。[35]小子：长辈称呼晚辈。[36]逼：近。[37]不群：不平凡。[38]日课：每日功课。[39]帙：音zhì，量词，套、函。[40]温公：司马光，字君实，号迂叟，世称涑水先生，卒赠太师、温国公，谥文正，北宋政治家、史学家、文学家；主持编纂《资治通鉴》。《资治通鉴》：简称“通鉴”，编年体通史，记载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至五代后周世宗显德六年间历史。[41]《纲目》：《资治通鉴纲目》，朱熹据《资治通鉴》所编史著，朱熹生前未能定稿，其门人赵师渊续编完成。[42]改窜：修改、窜改。[43]班孟坚：班固，字孟坚，东汉史学家、文学家，编著纪传体断代史《汉书》。《史记》：记载了从黄帝至汉武帝太初四年年间历史的纪传体通史，西汉司马迁著。[44]宋景文：宋祁，字子京，谥景文，与欧阳修等合修《新唐书》。《旧唐书》：记载唐代历史的纪传体史书，后晋刘昫等人编撰。[45]朱子：朱熹（1130～1200年），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晚称晦翁，谥文，亦称朱文公、朱子，南宋理学家、思想家、哲学家。朱熹改《通鉴》即《资治通鉴纲目》。[46]干：求。[47]募：招募。[48]子：孔子。[49]“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语出自《论语·述而》，“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识：记。知：取“生而知之”之意。[50]都下：京都。[51]孙思仁：字耳北，一作耳伯，号北海，又号退谷，明末清初政治家、收藏家。《春秋纂例》：即《春秋集传纂例》，唐陆淳撰。《春秋权衡》：宋刘敞撰。《汉上易传》：又名《汉上易集传》，南宋朱震撰。[52]清苑：地名位于今河北保定。陈祺公：陈上年，字祺公，清初官员。[53]愚：谦辞，自称。左氏：《左传》。[54]见背：去世。[55]泫然：流泪貌。[56]贻：赠。李天生：李因笃，字子德，号天生，陕西富平人，顾炎武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