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了一年多的周法坤真的回来了。
街上突然锣鼓震天,鞭炮齐鸣,天堂镇古老的街道上,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白领章的男人骑着高头枣红马,由西向东,好不威风。他的身后跟着一色黑制服,白绑腿的军人,个个肩上扛着长枪。这就是立了战功的周法坤归来了,他如今是国民党常备大队队长,是一个掌握六七十号军人的副营级队长。
周法坤衣锦还乡,威风赫赫,中午犒劳他的部队,喝得醉醺醺的进了家门,几个太太都迎了出来,唯独不见五太太玉秀,周法坤大吼一声:“老五呢?老五怎么不出来迎接!”三太太、四太太吓得不敢吭声,大太太把他拉到一边:“说,老五不见了,你走后不久,她就突然不见了。”周法坤一听,气得脸如猪肝,骂道:“你们都是一群废物,连一个女人也看不住。”回头又大声喊起来:“韩三麻子,狗娃,你们他娘的给我过来。”韩三麻子到了周法坤面前,往地下一跪,哭着说:“周队长,我该死,我该死!”这时狗娃来,吓得全身狂抖,周法坤朝他瞪着眼,还没说话,狗娃的尿哗哗地顺着裤子往下流。周法坤从腰拔出手枪,对着韩三麻子,又对着狗娃,骂道:“我操你娘的拢两个大男人连一个女人都看不住。”这时大太太急慌慌地拦着他,大声说:“老爷,当家的,你乱来个球,是我没看好,要打就打死我吧!”周法坤把枪插回腰里,说:“不关你的事,我把他们留下来,就是要叫他们看好我的家,跟我去的那些弟兄们,死了多少啊!”大太太说:“算了,不就一个女人嘛,有合适的你再娶一个,我知道你的心。”周法坤对跪在地上的韩三麻子和狗娃说:“起来,看在大太太的面子上,留下你两的狗命,不过你们得给我去找人,不把人找回来,我饶不了你们。”
在那个动乱而又特殊的年代,局势的变化往往是在人们的预料之中,而又突然的到来。1927年农历三月,正是万物复苏、气象万千的春天来临的时候,国民党策动了“四一二”政变,国共两党再次分裂了。
天堂镇“十二八”血案之后,周法坤侥幸没受牵连,反而因为开枪打伤的是女共产党,也算立了一功,不过对天堂镇群众游行造成的影响县党部乃至南京当局是极为不满的。周法坤的副官皇登仁实际上是周法坤放走的,他知道,在那么多群众激愤的情绪下,只要皇登仁还在他的府上,不交出去是不行的,所以他匆匆暗示皇登仁逃走。但是,“十二八”血案还是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效果,县党部放弃每人征收二十斤粮的决定,同时撤了卢家田保长之职。
国民党内部争权夺利,老百姓弄不清谁对谁错,但老百姓清楚的是县府的县长只要一换人,上头必定换了新主了。当时县长郎成虎换成赵志明,赵志明是哪派哪一系的,天堂镇老百姓还是弄不清楚。天堂镇的保长卢家田成为“十二八”血案的替罪羊,原县长郎成虎还没来得及找到新的保长,自己却先被赶下台了。赵志明上任之后亲自来到天堂镇,让秘书刘天晓着手握实保长人选。可是天堂镇成了多事之秋,凡有能力当保长的人都拒绝当这个狗腿差。刘天晓到天堂镇来了一趟又一趟,终于决定从外地派来苗连举当保长,决定在本地找一名副保长。这个副保长由外号为“水嘴”的人出任。“水嘴”的真名已经没几个人记住了,天堂镇的男女老幼只要说到“水嘴”,人人皆知,水嘴的名字来源自有不同说法,有人说,水嘴从小开始,整天从嘴的两边嘴丫处流口水,到了十多岁时,两嘴角处便形成粉红色的沟痕,长大后什么时候不流口水的,没有人知道。据说自幼周围邻居称这孩子“水嘴”。另一个说法是水嘴长大之后说起话来没谱。没根没据,随心所浴,真假难分,甚至欺炸蒙骗,不知道是谁把“水嘴”这个名字引向更深处了。水嘴这样的人,自然家境是不会好到哪里去的,二十多岁娶不到女人,后来有一个山东讨荒要饭的女子来到天堂镇,经人撮合,嫁给了水嘴,生了一个儿子,现已十岁,可不知道哪一天,水嘴的女人不见了踪影。有人说这个女人在山东老家有男人也有孩子,而且那个男人只是遇到灾荒,穷得吃不上饭,老婆外出讨饭不归,如今灾荒过去,家里日子好了起来,加之发现水嘴不学好,女人一气之下,回了山东,这些都是传说而已,是真是假,也未可知。
水嘴当上副保长,一是因为天堂镇实在没人干这个狗腿差,二是他正是钻了一个空子,他当然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谁会让他当保长呢,于是,跑了一趟南京,他有一个表哥曾是县衙看守大门的,有一次两个男人在县衙大门口堵到了县长,缠住县长不放,水嘴的表哥自然上前帮助县长解围,谁知那两人居然动起手来,而水嘴的表哥身高力大,又有一身蛮劲,那两人被他打翻在地。给县长解了围,后来这个县长升官了,到省民政厅当了厅长,厅长上任之后,恰巧需要一个看大门的人,厅长想到他当县长时的那看守大门的人很尽职,于是派人把他找来,给他看守大门。自然,作为省民政厅的一个厅长,帮一个人当保长,那还费什么力气呢?可是县长的秘书到天堂镇却没有一个人认为水嘴能当保长的。但是县长赵志明又不敢得罪民政厅的厅长,权衡再三,决定让水嘴当副保长。
水嘴当上副保长之后,再也不用整天不务正业,让天堂镇的人瞧不起了。首先做一件长衫,卖了一顶礼帽,每天大摇大摆地去保办公处,至于在保办公处都干了些什么,没人知道。水嘴女人跑了之后,他想不想那个女人那是另一回事,而是他还年轻,又当了点小官,头脑自然思想其H欲来,看到别的男人二十岁上个个都娶了女人,他却一直熬着,直到二十五岁才有了女人,可是几年之后,女人跑了,跑了就跑了,反正原来又不是他的女人。让他受不了的是天天夜里性欲火烧一样的难受,摸摸床上没了女人,他常常半夜睡不着。便从床上爬起来,心里想着别的男人兴许正在抱着女人,越是这样想,心里越难受。于是想到后村的黄寡妇。黄寡妇的男人死了已有七八年。可这个女人一直守着那个破家,前两年那个多病的婆婆也死了,唯一的闺女也嫁了人。只有黄寡妇一个人过日子,一到夜里,“水嘴”就想到黄寡妇,越想心里越难受,几次半夜跑到了黄寡妇的屋外,却又不敢打门,万一黄寡妇不肯。闹了起来,惊动了族人,轻则挨棍子,重则扔进河里,可是现在不同了,他当上了副保长,大小也是个官,也算有了权的人了。这天晚上,天一黑下来,水嘴去了黄寡妇家,一进门,见黄寡妇刚吃完了饭,坐在小凳子上发呆。水嘴一进屋,便笑着说:“黄嫂一个人干啥呢?”黄寡妇看看他,说:“是保长啊,怎么摸错门了,到我这里来有何事?”水嘴脸上的三角肌不停地跳动着,嘴角的笑显然不那么自然,说:“黄嫂一个人不寂寞吗,我来陪你说说话啊!”黄寡妇笑笑,说:“你现在是保长了,天堂镇说话的人多着呢,怎么偏找我呢?”水嘴说:“我心里想着黄嫂呗,别人请我还不去呢!”黄寡妇冷笑着说:“吹吧你就,你嘴里的话就像水一样,难怪大家叫你水嘴呢!”水嘴走到黄寡妇面前,心中欲火已经燃烧起来,却强压着,说:“黄嫂还那么细皮嫩肉的,让人心里想的慌!”黄寡妇在水嘴胸前打了一拳,说:“你这死鬼,尽说现成话,这些年我咋不见你的影子呢!”水嘴一看,火候已到,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说:“天地良心啊,我天天夜里到你门口,都不敢打你的门,想得我的心像火烧油浇的难爱。”说着便抱住女人,黄寡妇推着他说:“死鬼,门还没关呢!”水嘴慌忙关上门,抱起女人,放到床上,三下五除二扯光了黄寡妇的衣服,野狗样的扑到黄寡妇的身上,干柴遇上了烈火,顿时烈火冲天……
这年暑假,浴海和莹秋同时给家里带来一个消息,那就是浴林到南京读书不久,就弃文从武。那年春天国军从有知识青年中挑选一批有志救国的人才,作为国军的骨干,浴林从军后就享有中尉连长的头衔。听了这个消息,陈福雷气得脸如猪肝,红凤气得一边跺脚一边骂这个狗日的孬种,什么事不好干,怎么就非要给国民党卖命呢?虽然外人知道陈家老二在国军里当了官,总会当面奉承几句,可红凤知道,老百姓背地里骂他陈家教子无方,想出人头地也不是这个办法啊!可外人哪里知道这个混小子的作出这样的决定,都没有给家里打一声招呼!这一年夏天,老大浴生突然把行李背回家了,一进家门,连一句话也没说,把自己关在房里。红凤追问再三,浴生才气得用拳头捶着床说:“浴林真不是个东西,居然贪图一时的蝇头小利,自愿去当国军,穿那身灰色狗皮,给国民党卖命,娘啊!我对不起你们,我管不了浴林这个坏东西。”红凤说:“浴生,娘不怪你,要怪就怪你爹和娘,是我们没教育好。俗话说‘养儿不教父母过’,可是你们都是娘的心头肉,一起念书、一起吃饭,浴林从小就和兄弟们不一样,人家说双胞胎不仅相貌长的一样,性格也差不多,而且相互抱气,可你和浴林在五岁时为一些孩子们的事,吵嘴打架,还有那次天堂镇为了卢家田征收人头二十斤粮的事,浴林和浴海吵起来,浴林居然和大家的看法都不一样,他却说征粮是对的。那时,我就觉得浴林将来不得了,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连家里都不说一声,就去当了国军。”浴生说:“娘,浴林这个坏小子,将来要遭天打雷劈的!”
浴林私自当了国军,全家人一连多日都闷闷不乐。红凤的心里总是提心吊胆的,总觉得家里从此不会安宁了,随时都可能发生什么大事情。
浴生毕业后回天堂转眼三年过去了。陈福雷把惠乾和红凤找来,说:“浴林这个东西我们不管了,可是浴生的婚事得管一管啊!”红凤说:“爹,我们从他十七八岁就开始给他提亲,可如今都兴婚姻自由,不能强迫啊!”陈福雷说:“我不反时他自由恋爱,可他要等到什么时候?都二十一二了,再不结婚,镇里人就说闲话了!”惠乾说:“浴生是一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可在这个问题上我发觉他总是和家里人对着干。”红凤说:“别这样说,浴生有浴生的想法,而且他有一个初恋的女孩子。”其实,红凤的心里比爷爷,比惠乾都着急,她在私下里问浴生:“儿子啊,难道人家女孩子到了结婚年龄也不结婚,你不能犯傻呀!”浴生只是笑笑,回避了母亲和家人为他提亲的事。
尽管亲戚朋友们对浴生的婚事越来越关心,种种议论不断传到陈福雷、惠乾和红凤的耳朵里,但仍然还有亲朋主动上门提亲。但是浴生都拒绝了亲友和家人的热心。他怎么也丢不下自己对冯兰的那份初恋的情怀,直到有一天,他得知冯兰已经结婚,浴生伤心得暗地里哭了一场,从此便下决心,这辈子都不结婚了。
这天是星期六下午,老三浴海和老四浴江从县城回天堂镇,他俩同时把莹秋送到家门口,莹秋又把他们送出院子。梁华看出几分端倪来了。她嘴上虽然没说,可细想想莹秋也十六岁了,少男少女在一块儿,日久生情这也是人之常情,按说,莹秋爱上陈家的哪一个她都打心底高兴的。但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她和骆红凤、胡妙玲、刘玉秀四姐妹结为金兰之盟,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希望莹秋找一个稳当,正派的人,陈家五个男孩,怕是一娘生九等。眼下,老二浴林就让她很感意外,这个孩子居然不和家人商量就当了国军,眼看着不走正道。因此,她对浴海和浴江也有她的看法。只是一时还看不清两个孩子的脾性。更不知莹秋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毕竟女儿只有十六岁,况且女孩子不是轻易会打开心扉的。
这天上午,梁华正在四金凤丝绸刺绣店一边照顾生意一边刺绣,这时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柜台外面,只是看着柜台里的绣品,等到顾客走了之后,她说:“请问你是张梁华吗?”张梁华上下打亮着这个陌生女子,点点头说:“请问你是!”女子拿出一封信,说:“能请您帮帮忙吗?把骆红凤约到店里来吗,有人想见见她!”张梁华看着信,随后把信收了起来,说:“你想什么时候见她?”年轻女子说:“旁晚时,你这里客人稀少时。”张梁华问:“在哪里见面?”年轻女子说:“这里方便吗?”张梁华想了想,说:“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依我说,如在我这,不如就在客人多时,人多了反而不会引起注意,反正都是看绣品的。”年轻女子说:“那就午后吧!记住,只让骆红凤一个人知道,万不可走漏消息。”
送走了年轻女子,张梁华的心脏开始怦怦跳动,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那个女子有些神秘,这件事也有些太神圣,也太奇怪,而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于是匆匆关好门,去了红凤家。到了红凤家,红凤高兴得拉着梁华的手,说:“三妹很少到我家来,真是稀客啊!”梁华低声说:“陈老爷和你家先生在家吗?”红凤摇摇头,说:“他们都出去了。”梁华拉红凤的手,低声说:“进屋说话。”俩人进了房,梁华轻轻关上门,取出信。说:“红凤组,今日上午突然来了一个年轻女子,给我一封信,让我把你约到店里,有人要见你。”红凤看了信,一脸严肃,说:“好,什么时间?”梁华说:“午后。”红凤说:“好,那你就在我家里吃中饭吧!”梁华说:“不了,陈老爷和陈先生回来,怕耽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