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不告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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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珀斯:你有梦想,我也有梦想

新年期间,从南澳首府阿德莱德(Adelaide)到西澳首府珀斯(Perth)的机票比火车票还贵,这在到处是廉价机票的澳洲不常见。我选了Great Southern Rail(澳洲三条贯穿大陆的铁道)中的Indian Pacific,全程从悉尼出发,四天三夜到珀斯。于我,下午三点在阿德莱德上车,两天后抵达终点。

最无所事事的时候最无所畏惧。我把在阿德莱德中央市场上买的一本原版《傲慢与偏见》带在身边,安然坐上了这趟要开三十六小时的列车,竟不担忧该如何度过两个夜晚。

在满车厢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群里,看书是我最好的掩饰。很多时候,我并不是一个对外界有兴趣的人,我不关心别人在想什么,这和我没什么关系。看书累的时候,我就看窗外,列车穿过澳洲中南部的广袤沙漠,只有烈日是有颜色的,闪着金光。我买的是舒适的软座,既不想看书也不想看景的时候就放倒座位,也算是半张床了。

夜里十点,列车在kalgoorlie,这个西澳最早发现金矿的地方停留三小时,坐在我旁边,白天一直在和邻座交谈的女子戴安娜向我发出了邀请:一起去晃晃吧。

这是一个荒凉的小镇,人们口里的“集市”也可能只是白天的景象。这样的夜,只剩台球室的灯光让人误以为身在贾樟柯镜头里春风沉醉的小县城。我们在小卖部窗口停下,戴安娜对我夜里不吃甜食的坚持嗤之以鼻,不断引诱:杏仁味的还是经典口味的?经典味的还是杏仁味的?

“坚持”这种事,听起来雄心壮志,其实经不得半点诱惑。我和戴安娜一人一根和路雪,浪荡在异国他乡。这个钟点,我们已经来到了东八区,和家乡同在一个平行时空里。

吃人嘴短。我丢开伪装,问她,为什么只身来澳洲。

“我太喜欢澳大利亚了!三十八度,我喜欢!蓝天大海,我喜欢!”她兴奋着,好像一直在等我发问,“下个月我就三十七岁了,之前我一直在餐厅做waitress,每天见不同的人听不同的故事,真心喜欢。突然一天发现对nursing很感兴趣,就去读书了。这次澳洲之行是毕业旅行呢,回到爱丁堡我想我会从事这个行业。”

“我也喜欢英国,有雨天。”面对太大的信息量时,我总是不知如何回应。

“来爱丁堡吧,可以申请政府基金。你看,你用第二语言在异国,而且勇于说‘我听不懂’,这很勇敢。有梦想永远不会迟。”

她哪里知道,我一直在等能和我一起去英国的人。因为太爱,不敢在太早太年轻太穷困太匆忙太孤单的时候去。我要积累满满的先入之见,我要挽着那个人,我要在飞机上告诉邻座:我要去英国探寻英国文学啦!如果他说,呵,一个城市不过是几条巷道、几间房子和几个人的组合,哪儿都一样,正好给了我打发无聊航行的由头——我要比那些英国人更确信在英国总能瞧见自己原先想看的。

两天后的上午,我们在珀斯火车站分开。

“你要记得一起吃和路雪的我哦!”

“你也要记得喜欢下雨天的英国的我。”

“反正网上联系都挺方便的!”我们一同说。

可是,谁知道我回去后就无法用Facebook和Gmail了呢,就算不是这两个原因,我们也应该知道,分开的人是再也遇不到了。

而我的珀斯之行才刚开始。

在澳洲最孤独的地方,珀斯恰恰以最不孤独的姿态包装了我的行走。谁晓得,去年在路上遇到的美美正落脚在珀斯进行为期一年的working holiday。她约我出来一会儿,我将地点定在港口小镇弗里曼特尔(Fremantle)

离珀斯半小时火车的距离,弗里曼特尔显现出了决然不同于行政首府的味道,不再高楼林立,代之以一百五十多座殖民时期的旧建筑,泛着柔和的黄光。维多利亚式的建筑和古色古香的街巷,好像把人带回了一百多年前的十九世纪初,Fremantle市场便是始建于1897年的老古董,对于澳洲这个年轻国家来说,它着实够年长。

那里离美美住的地方很近,搭公交车就可以到。但她仍说感谢我带她来这里,这份感谢替代了老友见面本该有的拥抱。而那个时候,我差点没忍住给他发消息,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说,孤独的人总会相逢。

去年八月,我和他走了一趟丝绸之路,西行路上,美美是后来上车的——藏地户外领队赞贝说,有一个来青海湖第二次的香港姑娘临时决定要一起走这一段行程。黑色冲锋衣,黑皮肤,巨型登山包,一个纤弱的女子上了车。在被男朋友拉来走西部的“享受派”的我面前,美美展示了一个不可能的人生。后来想想,要不是我们从西安到西宁的夜班火车晚点,要不是打车与俱乐部会和的路上遭遇大堵车,要不是因为温差在会和点换衣服泡热水澡,也许美美就赶不上了。

人和人的际遇,真是一分一厘都不能差。

我们从市集的正门口进,最新统计现在有一百二十八个摊位,分为以小商品居多的Hall和蔬菜食物为主的yard,连接两者的中间区域是一个小型的美食街。Hall的艺术气息不仅在于那些分门别类、以专业化面貌出现的专卖店——只卖唱片的、只卖咖啡的,或者只卖徽章、糖果,更要命的是,每个摊位上面的黑板,摊主们展示了出色的黑板报绘制才能,每一个摊位都是一件独立艺术品。

对于这个市场,在珀斯已经生活了将近一年的美美比我还好奇。

碰到一个举着DV挨家挨户“扫拍”的年轻人,他正对着摊主问候:“嘿,你好吗?今天心情如何?”对方笑着回道:“你小子,又来了,很好,好得很!”听人说,这个年轻人时常在市场里拍DV,但是他没有剧本,也没有采访提纲,想到什么就聊什么,想不到的时候就连连问“你好吗你好吗?”

比起这些热情的当地人,卖纸杯蛋糕的姑娘总是低着头,太多人举着相机拍她的蛋糕了——巧克力、咖啡、抹茶、蔓越莓等卷成的火炬小帽子,牢牢地粘在色彩反差很大的蛋糕底座上,好看又诱人;

路过一个蔬果摊,我举起相机,头戴帽子的摊主弓身盯着我的镜头:“我好像在你的镜头里看到我自己了。”

“看我这里,颜色很多很好看吧?”老人家俏皮又得意。

在一个自制蜂蜜摊前,摊主老太太指指蜂蜜:“这个牌子,喏,掉下来了,你可以把它放回原位,再拍,这样,比较完整。”

迎面走来一个双手环抱着纸盒的女孩,纸盒里堆满了水果蔬菜。美美提议帮她拍一张照,她爽快地答应,站在了出口处。于是,阳光像金子一样洒在了她的长发上,夺目,迷人,她的朋友从我们后面凑上来连声道:“真美啊!”

我和美美就这么边拍边逛边笑,买了几个水蜜桃,拿纸巾擦擦,一人一个,边向前走边啃。

“水龙头就在那儿呢!”刚刚相机里的摊主往出口处一指——Fremantle Market就是这么亲近和随意,让你全然忘记它已历经百余年光阴。

Fremantle其实不大,由市集、监狱旧址、博物馆组成,双腿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哪怕是到海边,也就几分钟的路程。我和美美在市集里绕了好几圈,穿过咖啡街,看坐在路边的人喝啤酒吃松饼,我们就买两大罐巧克力奶茶坐在中央公园树下。

“你不知道吧,我家就是开茶餐厅的,奶茶啦,肠粉啦,我爸做得可好吃了!”

“哎呀,那我要一杯冻奶茶!”

“热的也很好喝哦!”

“所以,你家也是××记茶餐厅吗?”

“那不是哦,虽然香港很多都是这样的,但我家是祖传的。”

茶餐厅是美美家里人的事,她自己的愿望是去青海湖边开一家青年旅社。她和我约定,去香港她家喝奶茶当然欢迎,要是来到西部时也争取可以在她的客栈里落脚。

我们在糕点和熟食散发出的异彩纷呈的香气中,咬着巧克力的吸管。

港口小镇Fremantle濒临太平洋,在某种意义上,它比青海湖毫不逊色,同样苍茫看不到头。而那个说“只要望望这一汪水,人就能抵达幸福”的人早就甩下我独自追寻幸福去了。如果说我看似潇洒的出走只是一场漫无目的的散心,那么美美的执念一直没变,哪怕中途断档来西澳打工,也是她在努力为再一次到青海湖看日出而做的筹备。当我们还只是在车上听领队介绍将要拼车的美美时,就知道她其实来过一次,却没能看到日出,所以,又来了一次。

说到日出,她真的会两眼放光,觉得这是大自然的神赐,好像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看日出,至今还不住替为了睡觉舍弃日出的我可惜。

“日出有什么好看的?非要看的话,和日落也没什么区别啊。”我喝光了最后一口奶茶。

“怎能一样?”她瞪了我一眼,“哦,对了,你男朋友也很陶醉在日出的壮美中呢。”

我真是自取其辱。

对于分手这件事所做的善后安顿理应是:把知道我俩谈过恋爱的所有同事和朋友统统删除拖入黑名单,不给他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任何机会。而我,换了个国家后竟然找了个共同的旅友重逢?

我没接她的话,她也没继续问下去。她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等,等八月份结束working holiday,再去一趟青海湖,看日出;而我总是和她步调相反,这次,不知归期。

你从来不知道下一秒钟会重新遇上什么人,这个人也许在你截然不同的生活轨迹上——我拖行李箱,她背登山包;我为挑一家酒店满大街跑,她直接睡十六人通间;我擦防晒霜打遮阳伞,她包一个蒙面纱巾直接冲进沙漠;我时刻开着微博微信QQ,她在珀斯的一年连电脑都没带。我说,你才是旅行,我是虚伪的;她说,你才叫享受生活,我这叫自讨苦吃。无须有结论,无须分对错,更无须约定下一次见面。

美美并不讷言,也许西行一路上我只沉浸在和他的二人世界,忽略了很多有意思的人。

我们抬起头,迎面撞上了正举着DV机拍得投入的年轻人,见我们注意到了他,他移开DV机,朝我们喊了一句:“嗨,你好吗?”

招招手,年轻人合上DV机屏幕盖,坐到了我们中间。

我递给他一个桃子:“吃不?”

他接过还带着水滴的桃子在T恤衫下摆擦了擦,问我:“这是在最里面那个戴帽子的老头那儿买的吧?我爸!”

年轻人英文名叫Peter,祖上是印尼人。父亲在市集摆摊卖新鲜水果蔬菜已有三十多年。而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当导演,因此一有空就举着DV机在市场里录影。

这个市集里的摊主大多数都像Peter的父亲,带来自己种的食物,直接在市集上销售,省去了中间环节,让消费者第一时间尝到新鲜。

这个市集里客人大多都随意挑着水果,因为在这里,没有反季节销售,所有鲜艳的颜色都是它们自己的颜色,和季节同步,是现代人最应该跳脱冰箱、冷柜后追求的。我看中了香蕉,那些个头很小的芝麻蕉,是热带地区才有的含有高糖分的好水果。而小商贩们显然是悠悠生活的典型,比起卖货收钱,他们更愿意花点时间开开玩笑。

科技带来便利却无法取代生活,鼠标点点,往超市的手推车里丢速冻食品,永远没有在市集里相互问好的乐趣。这些,都在Peter的DV素材里——

在十几种蘑菇里挑选一种要放入浓汤的老太太,被摊主建议用鲜嫩芦笋替代不合时令的番茄而一脸无奈的金发姑娘,从小贩手里接过牛肉的时候一并收到配合烹煮的迷迭香的中年大叔,穿着时髦以测量微米般眼光挑选熏鱼和干酪的主妇,在市场里的咖啡铺里喝着一杯浓缩咖啡的白衬衫系领带的笔直男人……他们一边做着自己的采购一边回答Peter的提问,大多是“我很好啊”“今晚有Party,要做一桌菜啊”“那你呢?你今天好不好啊?”乍一看还真是如国人所想“老外就是晒晒日光浴喝喝葡萄酒天天晚上有派对”。当然,这一盘带子的最后是我和美美,两个外国人,毫无目的地东挑西拣,看着倒也一脸从容。

“请相信市场里每天都会上演生活中最真实又最离奇的故事。”Peter没有脚本,不在周边三公里以外活动,市集这个活生生的小世界对他来说足够足够。

我们三个人,互相都不熟悉,操着各地口音的英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谈人生——谈人生,呵呵,在我过去的语境里,这三个字都是拿来嘲笑煞有介事的人的。

Peter家里有几百小时的素材,他在心里转过无数次念,是剪成纪录片,还是故事片?是平行叙事法,还是交叉蒙太奇?是按照个人单列出小故事,还是按内容相似度集合……他总是觉得素材还不够多,总想等做到最好的时候再给电视台投稿。幸好,他始终兴致勃勃积累素材。

美美告诉我们,大陆人趋之若鹜的working holiday日子不好过,很多老板一听说是“打工签证”就会拒绝——因为他们知道你一年后一定走,因为他们觉得英语水平不够,所以至今美美打的都是黑工(不上税,直接给现钱),幸好,去青海湖看日出的心愿一直都在。

我呢?当我面对镜头的时候,我在使劲找寻梦想,好和上面二位保持队形。

也许这次出来还是对的吧。如果不出来,美美一辈子是新界那个office里的文员,Peter永远在帮父亲卖水果,对了,还有戴安娜,她还在餐厅做服务生吧?至于我,沉浸在小日子的幻想里对于外面的世界置若罔闻。

真的是越青春越聪明,并非单纯地贪恋“青春”本身,而是因为不怕犯错,所以敢于尝试,这朵不灭的火花,才是青春最珍贵的礼物。

隐隐觉得美美会有自己的青年旅社,就像荒漠里的新龙门客栈,衣上征尘杂酒痕;Peter会有自己的纪录片,也许不是奖牌,但也足够傲然宣布:谢谢大家;而戴安娜,也会穿着护士服偶尔溜出去买一根杏仁口味的和路雪。

因为他们似乎都说过:坚持住,大家都会帮你。

你知道,日子过得太容易,我们就说不出什么有骨气的话了。

在经历了创伤犹豫失望,当然,还有心动狂喜之后,心里盛满了的往往全是最初的梦想。这是因为这段经历教会人很多,对过去的判断,对生命的冥想,对未来的思索,也正是因了这段没有束缚的经历,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去体察去决策。

下午两点,Fremantle市集 Peter父亲的水果摊上所剩无几,他抓了最后几个水蜜桃给我们。我们又逛了一圈,这个市集真是很有逛头。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幡然醒悟,日出和日落怎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