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不告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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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阿德莱德:见月思友,见酒念侠

我是12月23日夜里从布里斯班飞阿德莱德(Adelaide)的,那日白天本来有四十三度,夜里就凉了下来,直接打车抵达朋友帮我找的香港老太太的homestay(寄宿家庭)。

当我接过房东递过来的钥匙,而不是冷冰冰的房卡;当我扶着楼梯开门进屋,老太太早已帮我开了窗透气——那决计不是一个连窗都没有的小旅馆。当然,我更期待的是第二天,终于有一个地方,让我肆无忌惮地从市集上买回蔬菜,摊在砧板上,而不是打开一个外面带回来的饭盒盖或是煮一碗方便面,这些组成我生活的小动作构建了生活的仪式,联结成一个旅行的整体状态。

第二天睡醒,直奔阿德莱德中央市场(Adelaide central market),无论是市区免费环绕巴士,还是开往各个村子的公交车,都会有“中央市场”这一站。这个号称南半球最大的菜市场,坐落在唐人街,云集了南澳洲许多本地高等级食材,据说很多餐厅大厨都会到此精挑细选。这里既是许多游客澳洲行的目的地,也是当地主妇们的最爱。

中央市场已经有140多年的历史,当地政府不仅将这个位于市中心的市场完整保留,还将租金压低,好让经营了几代的小贩继续营生。

周二至周六,中央市场每周开放五天。今晚是平安夜,所以,这次逛市集还有囤货的任务在身。

“那里乳酪芝士名气最大了!”香港房东俨然有了地主的得意,出门前交代我。

芝士、奶油、黄油、乳酪,这些西语在中国人概念里都差不多,在这里却分门别类、各出风头。纯白的、乳白的、淡黄的、乳黄的、深黄的、橙黄的、浅红的、豆沙红的、浅褐色的、深褐色的、灰褐色的、烟熏烤色的,还有带有蓝斑的、绿纹的、褐点的……造型也是千奇百怪,像汤圆、像布丁、像南瓜、像烤蛋糕、像白糖麻糬、像红豆年糕……同样一种,陈的和新的还不一样,前者像榛子,后者有黄油味儿,常常一家小店就摆卖了上百种的乳酪,服务员为游客提供奶酪试吃和鉴赏课程服务。Smelly cheese shop奶酪店的英国stilton,Yoghurt shop里的越橘酸奶远近闻名,在这里食物不只是食物那么简单,它被摊贩们赋予了庄重的地位。

“中央市场有品种繁多的糖果,是小孩子们喜欢的地方。”刚分享了几张乳酪的照片在朋友圈,又有曾在这里居住的朋友提示我去挑些糖果。

“买菜嘛,只要主妇去就好啦。可是孩子缠着你怎么办?一起带到市场去吧!”敢情这就是当年我的朋友寓教于乐的首选之处。

彩虹糖、棉花糖、巧克力糖、软糖硬糖夹心糖。在这里,妈妈和孩子一起挑选,他们会称得少一点,种类多一些,却听不到大人说“吃糖容易长胖,不健康”。哪怕我承认糖果确实不能多吃,依然享受母女间的对话。

“爱吃糖是小孩的天性,干吗扼杀它呢?再说,这么好看的颜色,有谁会拒绝呢!”阿德莱德人带着浓重的南澳口音。节日,真是对欲望的不节制。

每年的圣诞节前后正是这里的樱桃、草莓季,“在中央市场有南半球最好吃的樱桃和草莓”。要在往常,作为一个住酒店的旅人,除了把水果塞满手提包外,对于任何生鲜无从下手,只能饱眼福。这次,我多买了几斤,打算回去做草莓蛋糕和樱桃冰淇淋,庆祝节日。

一百四十八年前,英国人建立了阿德莱德城不久,那时,这里还没有几条街道,远道而来的拓荒者拥有不同国籍,他们带着充满家乡味道的食物来到这里,彼此窥视,尽抒乡愁。148年后,因为我所在的中央市场的位置就是唐人街,对故乡和旧友的思念随着环境在发酵,他们盖过了当初想逃离的魄力。

普天下的唐人街,都是个巨大情意结。李欧梵对每月逛一次中国城形容为“麦加”,那么对我而言,因为节日的“热闹”属性,使得唐人街占据了心灵重镇。

我在葡萄酒摊前流连了很久,每逢佳节必饮酒,何况南澳因为光照充足,又拥有世界上最古老的葡萄藤,所产的葡萄酒都是棒棒的。

“可以试饮。”见我看得入神,老板指指酒架上的酒,“想喝哪种?”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么多的标签,颜色,不知道从何下手,毕竟,在我生命中过去的几十年里,酒一直以催化剂的角色存在——在雪天的中天竺用黄酒暖身,在海边的沙滩碰杯红酒,我们曾经讨论“微醺”的英文应该怎么说,结果查到是Tipsy,觉得老外真是没意思——踮着脚走路,哪有微醺来得有意境?谁料,还真是“有酒可要满饮,然后就去远行,唯有不等大醉,才能觉得微醺”,我在物理上走了,走得远远的,而真正走的是他,他的心早就出走了。

“我看你呀,得品尝一下来自我自家庄园里的长相思(Sauvignon blanc),酒香浓郁且风味独具。”老板边说边取出一支,“有人说,假如你曾经有关于故乡青草地的甜蜜回忆,比如曾和心爱的人一同坐在上面看星星,那么这种葡萄酒将勾起你内心深处的甜美片段。”

要不然怎么说“思念是一种病”呢?在没有痊愈前,时时都有复发的风险。

“南澳的人都像你这么懂酒吗?”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记者,本能又来了,还是强装无事。

“你得有很多很多钱、很好的眼光和运气,遇上一块潜力巨大却未被别人发现的土地,接下去十年得非常勤劳好学以及天公作美,才有可能从这块土地里得到一点回报。这是对开创者而言,在澳大利亚,大多酒庄都是子承父业。我家祖上三代都种葡萄,都酿酒。”

“有点酸味。”我说得很轻。

“没错,这种起源自法国的白葡萄酒喝起来酒体较轻,入口酸度高,呈现出浓郁的柑橘类清雅味道。是不是还有点辛辣?”老板自己也来了一点。

我点点头。

酸、辣,这就是他所谓的思念的味道?

“喝不惯的话,马斯卡特(Muscadet)准没错!”他开了一瓶标签上是几只鲜艳的小鸟的酒,“这种已在澳大利亚流行了七十五年的酒是很好的入门酒,甜,却不至于太甜,酒精浓度度低,容易入口。”

我抿了一口,果真。

“朋友间作客往来时,提一瓶马斯卡特虽说不上品位,但肯定讨巧且不会错。”

我要了一瓶。

老板叫Jeff,葡萄庄园目前由他弟弟打点,相比卖酒,他更喜欢周六至周一在自己的书店里坐一天,一动不动。

“Hey,有空来我的书店吧,明天不行,圣诞节。”

我即刻关注了在Facebook上的页面。书店在一个叫Stirling的山区,据说是个富裕的英格兰移民居住区。

……

从市场离开已经下午三点,就像中国的除夕夜,铺子店面已经收得差不多。唯一还在营生的只剩华人开餐馆,烧腊店外,金发女子手指点着中英双语菜单对老公说“卤水和烧鹅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挑战”;隔着玻璃窗,两张华人面孔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烧腊双拼,外加一杯凉茶。在国外,华人是没有过节这一说的。

香港老太太喊了她以前的房客,也是个中国姑娘,房客又叫了她现在的室友,我们以BBQ这种澳洲人喜闻乐见的方式过节。我将市集里的牛肉、羊肉、鸡肉串、面包、土豆、青椒洗净切好装盘放在院子里,开炉子,铺锡纸,有人喜欢齐动手边烤边吃,有人喜欢全部烤好端到泳池边葡萄藤下。有人喜欢盐焗,先用盐给肉类按摩再烤,有人喜欢香浓芝士焗,我采购的乳酪派上了用场。寻到分散在各处的番茄酱、烧烤酱、孜然粉,面包切片,考究点时也会有酸萝卜拿来裹肠。新鲜的草莓除了现烤了华夫饼,又拿剩下的捣烂准备做草莓酱。

用新鲜食材亲自料理一顿晚餐,要比坐在餐厅里等菜上来有参与感,把各种肉类翻来倒去,这个过程就是相互认识,人和人也免去了相视无话可说的尴尬。

无意中赞叹华人的勤劳,香港老太太则揭示了“勤劳”背后的另一层含义——餐馆是个全方位的社交场所,能最大程度地保生计,以及接济穷人。白天迎客,晚上门一关就可以睡觉,国内逃难而来的华人,可以用同一种语言,至少可以为他们遮风挡雨提供最直接的救援。

没有雪,没有圣诞老人,接近南极洲的阿德莱德日照时间很长,直到晚上八点才进入黄昏。圣诞夜,见月思友,见酒念侠。到了月明星稀的地盘,反而不敢肆意抬头,怕想你;而这一身磊落早已被剥落光,剩下的只有对这眼前的生活俯首称臣。

两个新伙伴没有等到零点就走了,我和香港老太太挪进了屋子。马斯卡特的甜味果然是巨大的烟幕弹,喝得太快,后劲紧跟。电视里直播海边的烟花,香港太太幽幽地嘟囔:这烟花,那么少,那么短,远远没有维多利亚港的好看。过节,很多时候并不是一件能让所有人满意的事,节日,还有一半是孤独和思乡。

我所念的这个城市,荷花已经枯萎,只剩下根部留在水中的淤泥里,保存着微弱的生命力。可是无论积雪和雨水如何覆盖,它们都会在来年的夏天,开出繁盛的花朵。

那个城市的冬天非常冷,没有人愿意在大街上行走。所以很多时候,当我走在空旷的街道上,都会觉得像是穿越着一座巨大的坟墓。那些白色的雪花覆盖着一切,吞噬天地间所有的声响。于是,一切都变得寂静而伤感。

没想通那段逝去的感情,在哪里都是伤感。

全世界都在过圣诞,在中国,因为大多数节日都被赋予了“团圆”的意象,所以西方节日正好给了人们二人世界的借口。澳洲是最早开始过节的地方,加上实行夏令制的阿德莱德,所以,我和认识才两天的香港老太互道Merry Christmas的时候,大多数地方还停留在12月24日。

如果明天的太阳依然升起,就让我们开始第二人生吧。

在常年日照充足的阿德莱德许下这样的心愿,是对自己的善待。

……

《孤独星球》上说,阿德莱德流淌着“追求享乐”的血液,不管日光如何变幻,从最早蒙着的一层薄雾,到黄昏金色的光线洒落,人们始终在喝咖啡,和小咖啡馆毗邻的是基本生活所需的大型超市和邮局。喜鹊从你头顶飞过,白鹭从河里飞上了岸抢着和你一起在绿茵茵的草坪上散步。

新年日光照射下来的时候,Facebook多了许多密密麻麻的节日祝福,人人都在吐槽中国用不了Facebook的时候,我庆幸,是封火墙将我和过去的不堪隔断。

而一条来自Matilda Bookshop的留言提醒我,或许该拜访下葡萄酒商人Jeff的书店。

“正像《孤独星球》里说的,每个人都知道你为何来此。”

在中央市集转车,确认Jeff不在,而这个目的立即被用线串联着的香肠、腊肠冲淡,我在 Krasky奶酪、维也纳香肠、德国泡菜、苹果馅饼的杂货店里溜达了很久,老板自顾自地在收银小室里低头忙活,对时不时爆出亮光的闪光灯毫不敏感。买了几个果酱做成的stock——stock是浓缩的酱,老外喜欢拿stock来烧肉。用果酱烹饪出来的肉,毫无疑问充满了水果香气。Locavore,这个不久前被收入新牛津美国字典的词,本意为“思想全球化,饮食本土化”,有人称“土食主义”,而这些果酱都是来自山头的Beerenberg草莓农场。

搭乘864路公交车去Stirling。在那里,人们继承了欧洲人对静美的理解,因为它,澳洲不再是阳光、蓝天、大海的刻板印象,代之以建筑、教堂、街道和花园错落有致,也可以丛林茂密,也可以有早午餐,也可以有诺丁山里的小书店。

Matilda Bookshop就在这里,超市、邮局、银行的中间,灯光暖黄,桌面上一般都是新书以及老板按时令做的甄选,比如圣诞节相关系列小说,而窗边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一溜都是《孤独星球》。Jeff一直忙着打电话,像那个《诺丁山》里的休·格兰特。

我没喊他,坐在书店外的岩石上。科技永远无法取代人的本性,电子书永远不及纸香味吸引人,哪怕澳洲的书价让人咋舌。我会永远喜爱汤姆索亚和哈利贝克费恩,因为他们让人讨厌的精力过剩,永远不会安分守己地到处流浪,他们健康勇敢,散发出不褪色的生命活力。我永远看不厌《傲慢与偏见》,那个直言的伊丽莎白虽然每次看都有不一样的认识,但情感还是会跟着已知的情节起起伏伏。当我发现自己还能是个孩子,这感觉很棒。

“这里没有什么活动,不过我想你会喜欢。”Jeff打完电话,陪我在屋外石阶上坐。

与其说是景点,不如说是生活区,除去从早到晚喝不完的咖啡,也有超市、邮局、银行,文艺,本身就是建立在生活的姿态上的。

我把刚买的Stock拿给他:“给,见面礼,希望你用得上。”

“很特别的礼物哦,不是鲜花,不是红酒。”Jeff笑。

“每个人都知道你为何来此?”我问他。

“如果有性别,阿德莱德应是一位女性。她戴宽檐凉帽,喝下午茶,在有着各种维多利亚女王名字的城堡门口俯瞰平原。夜里的正餐时要执一杯红酒,享受似水年华。”Jeff问我是不是要来点葡萄酒。

我点点头。

当自己为俗事牵绊水深火热时,看到山里头插上翅膀的生活,像羽毛轻飞,是一种安慰。好像是对自己说,喏,我喜欢你们那样去活去折腾,所以,我本也不是平庸的。这是我在人声沸腾的旅游景点静不下来的缘由。

“留在阿德莱德吧,在树影斑驳里,一手挖出欧洲味道,一手挖出澳洲阳光,不想挖了也可以,那就坐着吃草莓喝酒吧。”Jeff递过来酒杯。

可是,故乡辽远的寂寞的乡愁和这酒的甜香一道,浓得化不开。

我拒绝了Jeff开车送我回去的好意。回程的公交车上,快到住处时,一个扛着三脚架的长发男人走了过来,他说:你是中国人吧?我不会说英语,但是我要去那个很有名的市集。我说,你坐反了方向,现在和我一起下车吧,然后去对面坐同样的车。算了下时间,等他赶到中央市集应该要下午4点了,大多数小店马上要结束一天的营生。也许他会失望,也许他还能抓得住一丝侥幸,然后回来说:这真是一个琳琅满目的市集,有好多好多的酒,好多好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