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部下干校,母亲带上了我。那年我只有15岁,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母亲为了让我了解顾准伯伯,同她一道照顾这位老朋友,跟我讲述了许多关于伯伯的事:他的人品、他的学问,以及他所遭遇的种种不幸。
母亲说她第一次知道顾准这个名字,是在解放初期的上海。那时顾准任上海市税务局局长,三天两头签发关于税收的公告,满大街贴的都是署名“顾准”的告示,他被人们戏称为“布告局长”。没想到这位“布告局长”不久之后就因莫须有的罪名遭到撤职,落难后两度来到经济所,再后来竟成为她的好朋友。
对于母亲描述顾准这个右派是“第一流的德和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她以前就曾跟我说过:“右派分子往往是一些耿直且德才兼备的好人。你姨姥姥和舅公就是右派,他们不都是人品好、学问高的好人吗?”对于母亲帮助落难学者,我更不感到意外。她的善良和乐于助人在亲友、同事当中是有名的。
记得刚下干校那会儿,一天夜晚下着小雨,母亲开完会往宿舍走。这时,她看到老经济学家骆耕漠被困在遍布积水的泥路上。骆老是个知识分子老干部,某些方面很像顾准伯伯:早年参加革命,没上过大学,是自学成才的经济学家。他解放后曾任国家计委副主任,1958年因潘、杨事件受牵连,被削去职务,贬到经济所。“文革”期间更被打成“走资派、反动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冠以“叛徒、特务”嫌疑,一直挨整,没人敢跟他沾边儿。他患有严重的青光眼,几近失明。东岳是黏土地,天一下雨,道路就变得异常泥泞。骆伯伯穿的是雨鞋,一脚踩到泥水里,抬腿时脚出来了,鞋却粘在地上。如果换了别人,自己可以把鞋子拔出来。可骆伯伯眼睛看不见,根本找不到鞋,在泥水中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却无人相助。母亲见状,赶紧上前,帮他把鞋子从泥水中捞出,套在脚上。她知道骆老视力极差,只剩下微弱的光感,告诉他雨夜行走千万别往亮处踩。因为亮处都是水,之所以发亮,是因为反射了月光。
90年代初,骆老接受《顾准全传》作者高建国的采访时谈到这样一件事:干校期间,他因挨整被彻底孤立,没有一个人敢跟他说话,只有张纯音悄悄对他说:“我知道你的为人,绝不可能是叛徒、特务,你可千万要挺住啊!”几年后,高建国见到笔者,谈到那次采访。他说骆老讲那件事时老泪纵横、激动不已,说:“当时我被整得昏天黑地,甚至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是好人了。张纯音的那句话对我是多大的安慰呀!”
刚下干校时,政治气氛“左”得出奇。顾准伯伯是监管对象,经常挨斗,处境极为恶劣。而母亲却冒着受牵连的危险,继续暗中与他来往。
顾伯伯的胞弟陈敏之在他故去后撰文这样记述:“五哥生前就曾告诉过我:1969年11月,经济所从北京搬去河南息县时,他正是刚刚获悉五嫂(汪璧)去世已经一年多,稖头拒绝和五哥会见,不仅是精神上受到最严重打击的时候,也是生活上最艰苦的时候。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纯音同志和他的女儿咪咪给予五哥最难得的关心和照顾……”
干校初期伙食特别差。母亲考虑到顾伯伯身体不好,一定需要营养补充。而我们下来之前料到干校生活会很艰苦,带了不少奶粉、肉罐头等食品。于是母亲想给顾伯伯送去一些。当时做这样的事是非常危险的,一旦被抓住,会扣上一顶与监管对象勾勾搭搭的帽子。在那个“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轻则大小会点名批判,重则隔离审查,失去人身自由。于是母亲让我去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会像大人那么惹眼。我那时已经懂事,对顾伯伯的种种遭遇深感同情,很愿意做这件事。记得我每次送的时候都紧张得要死,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感觉像是地下党在做接头工作。
刚下干校不久,顾伯伯来向母亲借布票。当时买布除了要钱,还得用布票。可伯伯自己平时积攒的布票有限,还差一些。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借张纯音布票二尺,买维尼纶混纺布三十尺……用大量素白维尼纶混纺布,枕套被里都是。这次整理起来的被服,大体可以用到我长辞人世之日。服丧从白,自古礼也……”
原来顾伯伯很想悼念亡妻汪璧。可在那个极“左”、高压的政治环境下,他既不可能穿孝服,也不可能戴黑纱,于是想到多买一些白布,做成白色被套、枕套,以这种方式来寄托哀思。
母亲曾跟我提到这样一件事:1971年林彪事件发生后,先以中央文件的形式向党内高级干部传达,然后是党内普通干部,最后到一般群众。但对“牛鬼蛇神”还是保密。一天,母亲要将一只箱子送到火车站托运。她自己弄不了,请所里派人帮忙,结果派来的人恰好是顾伯伯。他拉着一辆架子车,把箱子放在车上。一路上他们在边走边聊,母亲趁此机会把林彪事件跟他讲了。他说:“我对党内派系斗争的来龙去脉很清楚,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