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张纯音出身于书香门第。我的外曾祖父程树德是近代著名中国法律史学家,20世纪初由清廷公派赴日本法政大学留学,归国后任翰林院编修。其代表作《九朝律考》被翻译成十几国外文,是研究中国法律史不可或缺的重要文献。
我的外祖父张耀翔早年考取“庚款”留学,由清华学堂保送至美国哥伦比亚大学,1920年获心理学硕士学位后归国,开创了中国心理学专业,并亲任中国心理学会首任会长,是国内外公认的“中国心理学第一人”。
我的外祖母程俊英是中国第一批女大学生,是***、胡适的亲炙弟子。她深受新思潮影响,积极投身五四运动,与庐隐、王世瑛、陈定秀等三位女性,并称为“五四四公子”。
正是在这种家庭环境的熏陶下,母亲很早就具有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对各种问题都有独到见解,从不苟同俗见、随波逐流。
1943年,母亲考取上海交通大学财务管理系。1956年经郑振铎推荐,到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工作,时年29岁。
母亲与顾准伯伯相识于1962年。顾于1958年被下放到农村劳改,四年后摘掉右派帽子,再次来到经济所。当时经济所的办公地点在三里河经委大楼,管理得
相当好,整洁而有序。母亲所在的办公室里有一张白色木制单人床,上面铺着雪白的床单,供研究人员午休用。顾准伯伯回到所里第一天上班,在后勤人员的陪同下,到各办公室转转,跟大家见见面。他走进母亲的办公室,环视了一下房间,高兴地往床上一躺,说:“哈,没想到我这个穷小子,一跤跌到了青云里!”当别人介绍说“这位是张纯音同志”时,他说:“哦,你就是张纯音啊。告诉你,我还是坚持我那篇文章的观点!”母亲年轻好胜,回了一句:“我也坚持我那篇文章的观点。”
原来事情始于1956年,当时的科学院副院长张劲夫安排顾准去资源综合考察委员会(简称“综考会”)任副主任,并根据顾准自己的要求兼做经济所的研究工作。而顾准在经济所的研究工作,深入探讨了当时的一些理论禁区,并撰写了《试论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以下简称《试论》)一文,发表在《经济研究》1957年第2期上。该文主张通过经济核算的手段来达到最大的经济效果,提高效率,以市场价格、市场规律调节生产。文章指出“市场经济是社会主义经济的必由之路”。在此之前,中国经济学界还从未有人提出过这样的观点。
正是这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章,使顾准逝世20年后,获得了“中国市场经济第一人”的美誉,而在当时却被视为离经叛道的邪恶异端。1957年开展的“反右”运动中,《试论》一文中的观点被定性为严重的右派言论,成了顾准的罪状之一;另一项罪名是“反苏”。他在综考会工作时,参加了中苏联合考察队,赴黑龙江探讨两国合作利用水力资源。那时正值“一边倒”时期,别人见到苏联专家一般都唯唯诺诺,唯命是从。可顾准为了维护祖国利益,在坝址的选择上与苏方针锋相对,争执得很厉害,还对苏联专家傲慢无礼的态度表示不满。他的这些言行被人打了小报告。当时兼任文教系统领导的康生,在看到顾准的材料后,当众恶狠狠地骂道:“顾准这种人不是右派,谁是右派?”康生这一表态,把顾准划成右派就成了不可更改的组织决定。
1957年母亲刚到经济所不久,顾准就被划成了右派。经济所要对他的右派言论进行“消毒”,上层给母亲布置了一项任务:写文章批判顾准的《试论》。当时母亲很年轻,刚三十出头,属于进步青年一类。很快,由她执笔写出了一篇奉命文字,标题为《驳斥顾准关于价值规律的修正主义观点》,刊登在《经济研究》1957年第6期上。多年后,当母亲和顾准伯伯一起回忆起母亲写的那篇批判文章时,顾伯伯哈哈大笑说:“咱们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顾准1962年回到经济所后,被安排到政治经济学组工作,恰好与母亲同在一组。通过接触,母亲逐渐认识到顾准这个人非同凡响:他头脑清楚、看问题敏锐、知识渊博。特别是他在治学方面刻苦认真的态度,给母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文革”前顾准在翻译西方经济学名著时,常碰到一些数学公式。为了更好地理解西方经济学理论,他借了一本很厚的高等数学,不厌其烦地一道道习题进行演算。这种刻苦治学精神在老干部中殊不多见。
给母亲印象特别深的还有顾准那铮铮铁骨。“文革”初期,顾准受到很大的冲击,红卫兵勒令他们这些“牛鬼蛇神”交代自己的罪行。别人都小心翼翼把写好的交代材料贴到布告栏上,唯独顾准只在一张稿纸上写了两个大大的字——“读史”,便贴了上去。造反派将他痛打一顿,责问为何要这么写。他说:“因为最近什么都没干,只读了些史书。”事后他对母亲讲:“眼见那些红卫兵到处打、砸、抢、抄家,这些将来都得写进历史。我倒要看看中国会变成什么样,中国向何处去……” 母亲认为顾准在“文革”初期写下“读史”这两个字,说明他当时就已经理性地看待“文革”。
据母亲讲,顾准做事非常讲原则,从不畏惧强权。“文革”中他给前来外调的人和本所的人先后写了几十万字的交代材料。在这些材料中,每句话都实事求是,从不为了讨好某人,或夹杂个人恩怨而写不负责任的话。从1967年3月起,找顾准外调的人逐渐增多,最多时一天就要应对三四拨人。当时如果不顺着外调人员的口径来讲,就要吃苦头。一次,有几个红卫兵来到经济所,要求顾准写一份材料,说明上海某人过去曾和国民党有瓜葛。可他说从来不知道这件事。当时红卫兵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干脆把脸送过去,让红卫兵一连串打了十几个耳光。红卫兵见顾准怒目而视,也就打不下去了。后来顾准给他们的材料仍然坚持写不知道这件事。
母亲是个仗义豪侠的人,她交友只看重两条:一是德,二是才。她绝不因朋友的荣辱升降而有所改变。“文革”期间,孙冶方、骆耕漠等德高望重的学者挨整,她曾多次暗中帮助过他们。顾准那刚直不阿的品质与渊博的学识令母亲折服,跟他成为好友,直到他去世。
“文革”初期,顾准被隔离审查,存款冻结,每月只发给他20元生活费。母亲想到他既要吃饭,又要抽烟,经济上一定非常拮据。于是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在他办公桌上放了80元钱。当时80元不是一个小数目,接近她一个月的工资。1972年他们从干校回到北京后,顾准的经济状况略有好转。一次他拿出80元,说:“这钱还给你。”母亲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那钱是我放的?”他说:“我当然知道,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人。”他还说:“这钱真是及时雨,当时我都险些没钱吃饭了,几次想找你借,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1969年春节过后,顾准随同其他监管对象,被押送到位于建国门外的学部大院接受隔离审查。他虽然在此之前已被迫与夫人汪璧离婚,子女又都跟他断绝了关系,可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他深爱着的妻子、儿女,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与妻子破镜重圆。
1969年11月初,学部正式宣布要下放到河南息县五七干校。经济所作为“先遣队”,将于11月16日出发。此时,顾准并不知道妻子已于一年多前自杀身亡,仍一再写申请要求在走之前与妻子见上一面。对于所领导、工宣队的支吾、搪塞,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意识到他的秀(汪璧)或许已不在人世。他急迫地对连指导员杨清华保证:“无论她死了、疯了,病重了,都一不影响下去,二不影响改造。”领导这才对他说了实话。汪璧的死讯,对顾准犹如晴天霹雳,悲伤欲绝。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凄惨地写道:“闻噩耗,既觉意外,也不觉意外……我此时只想知道她死时的情况。赵说,他们帮我找找,我就去打饭来吃。吃了几口饭,悲从中来,脸伏在饭盆上失声大号。但我还是抑制住,努力把饭吃完。我要活下去。
顾准接下来恳求军宣队帮他找一下大女儿稖头(顾淑林),希望在走之前跟她见一面,一起在外面吃顿饭,顺便了解一下亲人的消息。军宣队领导同意了,派人去和稖头联系,可她竟拒绝会见。
孩子的绝情,对他来说更是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