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干校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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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谆谆教诲

顾准伯伯于1974年12月3日病故。屈指算来,至今已整整40个年头。笔者是在1969年11月随母亲下干校的时候认识顾伯伯的,直到他去世,长达五年。在“文革”那黑白颠倒、人妖不分的岁月里,我与顾伯伯从初识、到相熟、再到成为忘年交,是一段永远不能忘怀的经历。那五年也适逢我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时期。目睹顾准伯伯对追求真理的执着,对国家民族的热爱,对恶势力的不屑,对晚辈的谆谆教诲,再加上我跟他在思想上的直接交流,这段经历使我受益终生。

我虽然是在干校期间认识顾伯伯的,可那时他是监管对象,处境特别恶劣,时不时会挨斗,动辄得咎。记得一次我从公社中学放学回来,路过集市的时候给他买了个香瓜。他特别高兴,掏出小刀刚要切,不巧让排长看见了。他大声呵斥:“顾准,你这瓜是从哪儿来的?”吓得我心怦怦直跳……所以,尽管我喜欢跟他聊天,但要特别小心,得趁没人的时候,而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受顾伯伯影响最多的时期,还是1972年7月学部从干校迁回北京之后。

1972年初,我从干校返回北京。由于没地方住,只好投奔当时在兰州的父亲,随即考入甘肃省歌舞团乐队拉小提琴。不久,因患慢性肝炎回北京养病。

这是我跟顾准伯伯交往最多的一个阶段。我家因下干校之前退掉了房子,被安排住在学部大院八号楼二层。顾伯伯有家不能回,也同住在这一层楼上。我们成了近邻。

自从“文革”开始后,顾伯伯一直在没完没了的批斗、检查、交代、劳动中度过,没有任何私人空间,更没有搞学术研究的起码条件。此时,人们忙着清查“五一六”,对顾准这样的“死老虎”已经不感兴趣,放松了监管。他不仅拥有一间单独的住室,而且行动也很自由。伯伯赶紧趁这难得的机会,开始着手探索研究。为了解答“娜拉出走以后怎样”这个根本性的问题,他给自己制订了一个庞大的计划——花十年的工夫,对东西方历史做一个彻底的比较研究,并以此为基础,探索人类未来的发展方向。“娜拉出走后怎样?”这是鲁迅先生曾提出的问题。顾准重新提出,意在思考无产阶级革命胜利后会出现什么问题,应该怎样解决?他甚至已经拟定了将要写的那本书的书名:《东西方哲学思想史》。

顾伯伯为了给自己的研究打下坚实的基础,那段时间大量阅读,经常是一两天就读一本书。他读过的书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单子:《左传》《史记》《战国策》《戊戌以来三十年政治史》《基督教的建立》《家庭、私有财产及国家起源》《中世纪史》《日本史》《经验与自然》《经济动力学》《国外科技动态》……内容广泛涉及历史、哲学、宗教、经济学、政治学等诸多领域。

他每天白天去北京图书馆看书、写读书笔记,晚上经常跟母亲和我聊天,谈他的思想、他的研究计划,以及他对各种问题的看法。

顾伯伯对很多问题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例如,有一次跟我们谈到中日关系,他认为:“中国和日本是近邻,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互补。中国有资源和丰富的劳动力,日本有雄厚的资金和先进的技术。这两个国家要是能合作,力量可不得了。”他还戏称自己是“亲日派”。

还有一次谈到台湾,他告诉我们:“台湾经济已经起飞,正在高速发展,是真正的‘大跃进’。一个小小台湾的年出口额,超过了整个中国大陆。”我那时受到的教育是:“台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听到如此颠覆性的描述,惊讶之极!当时正值“文革”期间,绝大多数国人还处于封闭状态,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顾伯伯了解到的上述信息,相信来自他所阅读的国外经济学资料,而这些资料都是从经济所图书馆借的。感谢图书馆长宗井滔先生,“文革”期间一直坚持购入国外最新资料,使顾准能够及时了解、吸收国外六七十年代经济学思想及经济动态,站在学术最前沿。在那个年代能做到这点极其不易。

顾伯伯认为,将来大陆与台湾之间最终应该实行“邦联制”,这是解决台湾问题的一个可行途径。我们知道即使在今天,这一观点也跳脱了僵化的思维模式。

1972年7月,学部从干校迁回北京。此时,顾伯伯的妻子汪璧自杀已近五年,孩子们跟他断绝关系也有六个年头了。他常自嘲是“丧家之犬”。怀念亡妻、思念儿女,这种情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在这种情况下,我经常跟他聊聊天,大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他的痛苦。他把我当成晚辈,倾注了很多关爱,在学习、生活、做人等方面给予了很多指点。

那年我18岁,还很不成熟,对伯伯的许多学术思想并不能真正理解。不过,在我心目中,他是个极有学问的师长,无论问到什么问题总能得到清晰明确的答案,绝无模棱两可。用母亲的话来形容就是“clear cut”。一次他跟我母亲开玩笑说:“咪咪已经把我当成她的‘忏悔神父’了。”

一天,伯伯问我有没有考虑过将来做什么。当时我正自学英语,同时漫无目的地浏览各种文科书籍。那个时候还没有考大学这一说,依我的初中文凭,没敢多想。于是回答:“想当小学教师。将来要是有机会,能翻译一两本有价值的英文书介绍给中国读者,就很知足了。”他听了后直摇头,说:“你给自己订的目标太低。有道是:‘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一个人所能取得的成就,绝不可能超过当初给自己制订的目标。所以订目标时一定得高标准,然后朝着这个目标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走到之后,再重新订一个更远的目标。人的生活要是没有目标,就没有中心,如同行尸走肉。”今天回想起这些话,虽然是对我的指点,实际上道出了他的人生观。他对自己就是这样要求的,也是这样做的。

我那时求知欲极强,囫囵吞枣地读书。可顾伯伯却告诫我:“读书不能死读。千万别以为凡是印成铅字、变成书的就是正确的。有些名人、伟人写的书照样有荒谬之处。读书得既钻得进去,又拔得出来。自己站得高,才能看出书中的问题。”今天读过顾伯伯遗著的人会发现:他做学问最大的特点就是独立思考,绝不盲从于任何人。

例如,他年轻的时候曾坚定地信仰过那个神圣的“终极目标”,为了实现这一远大理想,他放弃了已经到手的优越物质生活,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这“伟大的事业”中去。可经历了种种残酷现实之后,他痛苦地发现,他所面对的是“把理想主义庸俗化了的教条主义”。他尖锐地指出:“革命的目的,是要在地上建立天国——建立一个没有异化的、没有矛盾的社会。我对这个问题琢磨了很久,我的结论是,地上不可能建立天国,天国是彻底的幻想,矛盾永远存在。所以没有什么终极目的,天堂并不存在,有的只是进步。”一次,他跟我和母亲感叹:“天堂固然好,路有冻死骨。”

他还提醒我说:“你现在很努力,这很好。不过作为女人一生要过两关:结婚和生孩子。多数妇女结婚后就不再搞事业了,一心扑在家里。而生孩子后仍能坚持搞事业的,更是凤毛麟角。我希望你将来能够闯过这两关。”

有一段时间,我父亲来北京探亲,他很快也跟顾伯伯成了朋友。父亲是水电部高级工程师,1969年下干校。两年后干校解散,把他发配到兰州电力修造厂。厂里指派他做翻砂工,一干就是好几年。在那些蹉跎岁月里,他念念不忘自己的专业,每次回北京探亲,都要去王府井外文书店,购买大量国外最新技术资料(影印本)。

父亲回来后,一家四口挤在一间12平方米的房子里,根本无法静下心来读书。他发现顾伯伯每天都去图书馆,就跟他商量能否借用一下他的地方,伯伯欣然应允。于是每天早上顾伯伯去北图,父亲到他的房间读书,晚上伯伯回来,父亲再把地方让出来。有时父亲买一些酒、肉、小菜请顾伯伯吃,跟他谈天说地。

父亲在北京住了一个月,读了一个月书,拉了一个月计算尺。顾伯伯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非常感慨,问我:“你将来是想做父亲那样的人呢,还是做母亲那样的人?”我跟母亲很谈得来,颇受她的影响,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想做母亲那样的人。”可伯伯却说:“我看你还是做父亲那样的人更好。他们是社会的中流砥柱,国家建设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