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干校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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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认识孙家琇

1969年11月,我随母亲张纯音下放到河南息县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五七”干校。刚到不久,常见一位五十出头的妇人,走到哪儿都带着个弱智孩子。她脸上长着一块一块的冻疮,包着土里土气的方格头巾,乍一看像个村妇。可妈妈却对我说:“她是莎士比亚专家孙家琇,早年留学美国,学问了得!我很希望跟她成为朋友。”

母亲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她们一起参加了搭建席棚子的工作。搭席棚有一道工序叫打秫秸把,活儿不重,多由女同志来干。人们席地而坐,每次从大堆的秫秸垛里抽出十根左右,排齐后用麻绳扎紧。母亲和孙阿姨并肩坐在一起,边干边聊。毕竟都是老知识分子,惺惺相惜,一拍即合。孙阿姨原是中央戏剧学院教授,1957年被打成右派,《人民日报》上点名批判。从那以后,在学校里不断挨整,日子极为难熬。这次中央单位下干校,戏剧学院也名列其中。趁这个机会,她赶紧申请跟随丈夫巫宝三一同下放,借此摆脱困境。听到这些,母亲对她非常同情,生活中尽可能给予关照,我们两家走得越来越近。

这时候我已开始自学,求知欲极强,可不知该读些什么书。妈妈让我问问孙阿姨,于是我跑去求教。没想到她却说:“就读《艳阳天》吧!”这个答复令我大失所望。心想:“孙阿姨怎么这样?这不是误人子弟吗!”妈妈听了,深深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多年后我才理解,孙阿姨那些年被整惨了,已成惊弓之鸟。在干校那个极“左”环境里,人人自危。为了保护自己,只能那么说;同时,恐怕也是为了保护我。那年头读“封、资、修”,一旦被发现可不得了。

孙阿姨身体不好,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按说应该时刻小心才是。可她干起活儿来特别卖力,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抢着干。脱坯是壮劳力的活儿,她也一定要参加,简直不要命了!几次发作心绞痛,非常危险,吃硝酸甘油才缓过来,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凡政治学习、批斗会一类活动,她参加得也十分投入。我当时真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那样。现在想,或许有其苦衷。作为有“政治污点”的人,到了一个新单位,寄人篱下,地位比谁都低,只能比别人干得更苦,表现得更积极,才有立锥之地。

好在经济所是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聚集了一批中国顶级经济学家,如顾准、骆耕漠、吴敬琏、董辅礽、汪敬虞、赵人伟等,多数人从骨子里崇尚知识。结果孙阿姨在这里很少遭到歧视,甚至比较受人尊重。孙阿姨跟母亲感叹:“幸亏跟随经济所下干校,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经济所有个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人,比较了解她。说孙家琇早年在美国求学期间极为刻苦,酷爱体育运动,尤其是骑马。她骑马时着男装,一身黑色燕尾服,戴一顶圆礼帽,风度翩翩。人送雅号:Gentlewoman(女绅士)。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女绅士”与眼前的“村妇”孙阿姨联系起来,反差实在太大了。

孙阿姨的小儿子是个弱智儿,那年14岁;我弟弟也是先天智力落后。母亲和孙阿姨在对待残疾孩子上,想法和做法惊人的一致。她们极端自责,认为都是自己不好,有责任通过后天补救,让孩子成为自食其力的人,尽管这个期望几乎无法实现。

孙阿姨对小儿子好得无以复加,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寸步不离。小儿子性格温顺,总是笑呵呵的。他完全没有数字概念,可对别人出的任何一道简单算术题,总能立刻说出答案,当然没有一个是对的。不过,他的记性却出奇的好。很多年后,有一次我从日本回国,往他们家打电话。刚说了一个“喂”,那头儿马上就叫:“咪咪姐姐……”令我惊讶不已!

下干校后,一些带家属的人借住在老乡家。一排茅草房,当中用席子隔成几间,完全不隔音。每天晚上,我们都能听到孙阿姨给小儿子上算术课:“除法就像一座房子,房子里面住着被除数,外面住着除数……”这个“故事”重复了无数遍,可儿子怎么也听不懂。母亲大受感动,说此等母爱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不断地给弟弟教算术、教语文,甚至还教英语,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期盼孩子有朝一日会“开窍”,直至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后来回到北京,孙阿姨跟母亲已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两家经常走动。她把我当成晚辈,在学习方面时常给予指点,不再有任何顾虑。她告诉我,所有文科的基础是历史,一定要多读史学方面的书,只有博古才能通今。我的专业是英语,一次谈天时随便说了几句,她打断我:“你讲英语怎么每句话都用降调啊?这不行,听起来很土。国人学英语有一大误解,以为按照规则只有一般疑问句才用升调,其他一律用降调。可实际上英美人说话很多子句结尾都是用升调的,不信你下次跟外国人说话时留意一下。” 她指出别人的缺点毫不留情,让人有点儿下不来台。可事后想想,真是为自己好。我在大学外语系学习四年,没有一个老师指出过这个问题。孙阿姨一个点拨,使我受益终生。

有一次我跟母亲去拜访孙阿姨,聊天时母亲提到我交了个男朋友,已经考虑结婚了。接着告诉她对方是哪儿毕业的,在哪儿工作等等。话未说完,孙阿姨便迫不及待地连问:“德怎么样?德怎么样?”接着她解释道:“一般人择偶往往看重学历是否够高,是否门当户对,是否志趣相投…… 可我活到这把岁数,深感配偶最要紧的是人品。对方要是人品不好,其他什么都谈不上,婚后绝无幸福可言。”这段对话发生在30多年前。那个时候,特别是有识之士,更是看重人的本质。探讨婚姻问题时口不言钱,说钱就觉得俗气。

孙阿姨家住在北京后海南沿儿的一条胡同里。那本是他们的私人四合院,“文革”后充了公,居委会说是要“掺沙子”,让一个工人家庭搬了进来。那家大概已经了解到他们的“政治背景”,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们。孙阿姨和丈夫巫宝三两人都有留美经历,不习惯蹲坑厕所,“文革”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通过市政管道部门,在院子里修建了有抽水马桶的

厕所。可那家嫌抽水马桶费水,硬是把马桶给拆了,在地上挖了个茅坑儿。孙阿姨出来跟那家女人理论,对方破口大骂:“你们这些臭老九,到现在还想着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气得孙阿姨浑身颤抖,手脚冰凉,摔倒在地。家人赶紧把她搀扶回去。对方高唱:“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从此,这个院子每隔几天,得由环卫工人背着粪桶来掏茅房。每到夏天,蝇、蛆肆虐,臭气熏天。孙阿姨无奈地向我母亲诉苦:“你说这可怎么办?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啊!”

“文革”结束后,孙阿姨的右派身份得到改正,受到重用,出任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主任。她痛感岁月蹉跎,荒废了太多大好光阴。

她玩命地工作,著书立说,带研究生。她的教学严格在全校是出名的。研究生写的论文不知要修改多少遍,才能通过。她不但撰写了专著《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莎士比亚与西方现代戏剧》,还发表了大量莎学论文,主编了《莎士比亚词典》,在莎学研究上取得了令中外学者瞩目的成就。为此,先后两次被评为全国“三八红旗手”。我们到她家做客,那些奖状和胸前佩戴的红花都摆在玻璃书柜醒目的位置上,一进门就能看到,足见主人对这些荣誉之珍视。

孙阿姨还致力于向国人介绍莎士比亚戏剧。一次她亲自跑到我家送来两张戏票,邀请我们观看她新改写的话剧《黎耶王》。这部戏采用莎翁名剧《李尔王》的情节,把时间地点改在中国古代,剧中人物着古装。她让我们特别注意演员张欣欣,说她不仅能演,还能导、能写,是个多面手。惜才之情溢于言表……

提到孙家琇阿姨,还得说说她的大儿子巫鸿。他们是一对非常奇特的母子。孙阿姨每当谈到这个孩子,眼睛里就闪闪发光,毫不掩饰自豪之情。巫鸿的确天资极高,加上学者父母的后天熏陶,从小就很优秀。连顾准也对他颇为欣赏,说他是少年才子,读书涉猎面甚广。

1957年,巫鸿考上了北京101中学。这个学校到了高中分文、理科,学生要自己选择。孙阿姨和巫宝三伯伯主张他报理科班,理由是他们夫妇俩回国后政治处境一直不好,一个被打成右派,另一个也不断挨整,这与从事文科专业不无关系。因此得出结论:在中国学文科很危险。可巫鸿却坚持选文科。他太喜爱文科了,很清楚自己的这一倾向。讨论结果是三人一致决定选文科。这里没有家长的粗暴武断,有的只是民主、平等和理性。两位家长都是过来人,何尝不知选错专业对人的一生有多痛苦。为了孩子的前程,他们决心冒这个险。几年后巫鸿果然没躲过挨整,此乃后话。

到了高考前夕,又出现了选择专业的问题。巫鸿酷爱美术,擅长油画,想报考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孙阿姨不赞成,认为艺术对人的天赋要求实在太高了,即便能考上美院,最终要想成为真正的画家难度还是极大。她建议报考美术史系,说这个跨学科专业最适合巫鸿,能充分发挥他各方面的才能。结果巫鸿那年同时考取了北大历史系和中央美院美术史系,他毅然选择了后者。改革开放后,巫鸿赴哈佛大学深造,获美术史与人类学双博士学位,先后在哈佛大学和芝加哥大学任教授,在学术领域取得了累累硕果。

孙家琇阿姨与巫鸿之间的感情极深,不仅精神上高度沟通,还彼此欣赏。记得一次巫鸿跟我谈起他的母亲,说:“我真的很佩服她……”而孙阿姨更是常用“佩服”二字来赞美儿子。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高境界的亲子关系。

1990年母亲患癌症病逝。孙阿姨打电话来慰问,说她伤心至极,痛失一位难得的知己。2002年夏我回国,按老习惯给孙阿姨打电话,接听的是她的女儿允明,说母亲已于前一年底突发心脏病过世……

今年我又回国,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了几张她与孙阿姨在20世纪80年代的合影。谨以此文,寄托对两位老人的不尽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