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干校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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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劳动锻炼

干部下放,据说目的是去劳动锻炼。可何为“锻炼”?杨绛先生的看法是:“经受折磨,就叫锻炼。”

学部这帮知识分子,做学问是行家里手,可干体力活儿就不好说了。特别是他们年龄普遍偏大,体弱多病者甚多。经济所的人自嘲说:“我们是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下至三四十岁的小伙子。” 顾准伯伯在日记中记述:“巫宝三脱坯,章有义制瓦,杨坚白和泥,骆耕漠装麻,林里夫拉车……”

上述研究人员当年都是60岁以上的高龄者,干这样繁重的体力劳动实在是不堪重负。

全所要数经济史组的人年龄最大。由三位老人组成的挑粪班,平均年龄竟高达73岁。班长严中平下干校时已年届七十,背有些驼,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他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经济系,后赴英国留学,在中国棉纺织业史等领域的研究上颇有建树。每当他挑起两只沉重的粪桶,走起来颤颤巍巍、晃晃悠悠,粪水溅了一身,总是一副斯文扫地的样子。

当年经济所吴敬琏、赵人伟、陈瑞铭等人30多岁,属于小伙子一类,是壮劳力,干什么活儿都得冲到前面。今天回过头想,真是太难为他们了。

我母亲身体不好,患有高血压、心脏病。她出身书香门第,在家连地都不会扫,更别提干农活儿了。到了秋收要割麦子,这可是最苦的活儿。面对一眼望不到边的麦地,愁死她了!这时身强力壮的狗熊叔叔(陈瑞铭)挺身相救。他出身于浙江金华一个贫农家庭,50年代留学苏联,干农活儿绝对是把好手。他说:“老张,你看咱俩结成对子,一帮一、一对儿红如何?”母亲听罢乃大喜,赶紧站在他旁边。割麦子的时候大家在地头一字排开,每人割五垄。刚开始还齐头并进,很快就拉开了距离,母亲远远落在最后。她心里着急,挥镰乱砍。忽然眼睛一亮,发现前面的麦子越来越少,从五垄逐渐变成四垄、三垄、两垄,最后只剩下细细的一垄。可单割这一垄,她还是大大落后。干着干着发现麦子没了,赶紧一溜儿小跑跟上,继续割那时断时续的一垄麦。田间休息的时候,狗熊叔叔悄悄对我母亲说:“这点活儿对我来说其实算不了什么,即便一个人割十垄也绝不输给别人。可都帮你割了吧,不大合适,没想到只留一垄你还是赶不上。”母亲心里别提多感激了,一个劲儿地道谢。

其实,对繁重的体力劳动感到难以承受的,绝非我母亲一人。顾准伯伯在日记中也提到1970年那场麦收。他说腰实在弯不下去了,只好跪着割。可他是“阶级敌人”,没人敢帮。很难想象,当年他是如何咬着牙坚持下来的。那些日子他经常抱病参加劳动,发低烧且痰中带血。我猜测那时他大概已经有了肺癌病灶,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笔者写这篇文字时,再一次仔细读了顾准的《息县日记》,发现他在干校期间从事的劳动种类极其繁多,有拉沙子、拉木材、拉石灰、挖土、抬土、脱坯、制瓦、和泥、供泥、打夯、出窑、卸砖、砌墙、做小工、上屋架、卸洋灰、筛沙、勾灰缝、搭脚手架、挖埋杆子窟窿、打秫秸把、泼石灰、菜园修干渠、挑水、打井、耪地、撒化肥、割麦、割韭菜、栽白薯、种豆、运粮、菜园翻地、积肥、建猪圈、喂猪、起猪圈、烧猪食、担粮、翻白薯秧、种萝卜、栽菜、挖树坑、割红麻、脱玉米粒、捆麻皮、刨花生、刨白薯、拉劈柴、修路、做煤饼……细数下来,竟多达51种!

现在想想实在荒唐: 像顾准这样的知识分子,不让他好好做研究,发挥其专长,却要弄到农村去干各种各样的活儿,实在是浪费人才。

即便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下,顾准伯伯并未停止对各种问题的思考。夏收期间,当地农民割完麦子还要拾麦穗,以确保“颗粒归仓”。顾伯伯用边际分析的方法审视“颗粒归仓”这个口号,认为不尽合理。他对赵人伟叔叔说,“颗粒归仓”体现了中华民族勤俭持家的优良传统,其精神是好的。不过从经济学角度看,还有一个限度的问题。如果一个农家老妇到地里捡麦穗,每天能捡回十斤八斤麦子固然好,可是到后来如果每天只能捡回一斤麦子,而她每天的消耗也是一斤麦子时,就到了一个边界。赵叔叔问:“如果这位老妇人不到地里捡麦子,而只是在家中闲坐,每天也要消耗掉六两麦子,那该怎么办?”他说:“假设老太太出门捡麦穗的纯消耗是四两麦子,那么她每天至少要捡到四两麦子才值得去捡。”这番讨论说明,顾准伯伯早在70年代初就有了边际概念。我们知道,他那时对当代西方经济学已经有所了解,并具备扎实的高等数学功底。假若条件允许,应该能用边际分析的方法研究经济问题。(赵人伟:《“马背学者”顾准追忆》,《光明日报》1999年3月15日)遗憾的是,那几年他的时间、精力都耗费到无休无止的劳动、接受批判、写检查交代中了,还没来得及在这个领域进行探索,就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劳动锻炼使年纪大的人苦不堪言,对不那么年轻的“小伙子”也绝不轻松。吴敬琏叔叔下干校时已经39岁。1970年底,他被打成“‘五一六’反革命分子”,送到劳改队。这下他跟顾准伯伯倒成了干校的另类同窗。一次,他俩一道起猪圈,吴叔叔对这个活儿估计不足,试了一下才发现,东岳的黏土与猪粪混在一起极其黏稠,根本铲不动。这时顾准伯伯走过来,看看他那瘦弱的身躯说:“你哪儿干得了这种活儿,让我来。”这份患难中难得的关爱,吴叔叔一直铭记在心。

劳动锻炼不仅苦,有时还险。有一次,二排(政治经济学组)为了烧砖,要翻修当地农村废弃的旧砖窑。这种窑是向下挖的,有点像井,底部空间很大,一窑可以出三万块砖。基建任务紧,急需用砖。为了赶时间,头一天刚修好,里面的泥巴墙还没干,第二天就要进去抹泥。出发前排长沙吉才做动员报告。他这个人说话特别啰嗦,人称“沙啰嗦”,说起来没完没了,什么“大家干活儿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什么“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干活儿之前要充分做好准备工作,备砖、备料,哪一样都不能马虎……”人们倒也乐得他啰嗦,这样可以晚些出工。他花了足足40分钟,才把动员报告作完。于是大家排着队朝砖窑走,刚走到跟前,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刚修好的窑塌了,惊得人们半天缓不过神儿来。事后大家说:“真得好好感谢沙排长,他这一啰嗦,救了20多条人命,要不咱们都埋在里头了!” 这场事故发生在1970年4月1日,当年险些丧命的人当中,就有改革开放后活跃在学界的好几位著名经济学家。

劳动过程中有时会发生一些趣事。一天,大家在地里干活。田间休息的时候召开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军宣队黄参谋先训话。他讲着讲着突然提高声调说:“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就在这里,就在你们脚下100米深的地方,就有煤呀,同志们!”大伙听了觉得好笑,河南、安徽一带有煤矿尽人皆知,可这位黄参谋却如此少见多怪,于是背地里送给他一个雅号:黄有煤。这个外号很快就传开了。文学所有个书呆子,到了干校满脑袋还是他正在构思的一部长篇历史小说,开会总是走神。他不知道这个典故,还以为“有煤”是那位军代表的大名。一天,他迎面碰上黄参谋,躲避不及,只好恭恭敬敬地招呼道:“有煤同志,您好!”弄得对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干校学员在劳动中偶尔还会与当地农民发生摩擦。一次,我们的人在地里收麦子。扎成捆的麦子还没来得及运走,附近村里的老人、孩子便一拥而上拾麦穗。这本来没什么,地以前就是人家的,拾些麦穗倒也无妨。可胆子大的农民抱起整捆的麦子就跑,干校的人不得不出来制止。一个老太太跑得慢,被拦住不许拿。她气愤不过,坐在地头不断大骂:“我靠干校的娘!我靠干校的娘!”刚开始人们不解“靠”的意思,听着听着便悟出来了。有位烈士出身的学员实在听不下去,便走过去对老太太悄悄说了几句什么,但见老太婆瞬间闭嘴,颠着小脚忙不迭跑掉了。人们好奇这位仁兄究竟用了什么招数? 他说我告诉她:“干校哪来的娘? 干校是毛主席叫办的,他老人家才是干校的爹,您老可千万莫要乱骂。”

劳动锻炼苦,可知识分子会苦中作乐。1971年元旦,学部干校开联欢会,经济所出了两个节目:一是话剧《修砖窑》,讲述二排战士如何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冒险抢修旧砖窑的故事;二是《打井号子》,表现七连战士在打井时,通过唱号子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