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为了找出皇帝戕害长门僧的真相,安星眠曾经寻求过宇文公子的帮助,从那时候他也知道了,宇文公子那受人欢迎的外表背后,隐藏着巨大而不可告人的野心。如今,在营救雪怀青的时候,因为风奕鸣的一个要求,宇文公子的名字快速在他心里闪过。但他却没有想到,这位结识不久的新朋友,竟然也牵扯到了整个事件中。
宇文公子既然是大将军的长孙,家自然安在帝都天启城,但他常年在外走动,很少回家。他住得最多的一处宅院,在宛州的淮安城。淮安是宛州第二大城市,虽然繁华程度比南淮稍逊,交通便利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宇文公子把大本营设立在这里,自然是为了方便结交四方宾朋。
这座宅院门口只有一个看门人,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护卫,市井中的朋友在门口通报一声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在宅院里面,随时都有饭吃,有酒喝,有床睡觉,如果缺钱需要救急,只管向账房先生提出来,宇文公子从来不会拒绝借钱给人。当然,如果你以为你可以来这里骗钱,那就错了。这里的所有人,都是宇文公子现成的义务斥候,不止一次有人试图在这里骗钱,却被见多识广的宾客辨别出来,然后被打得半死不活地扔出去。到了后来,再也没有人敢到这里来行骗,倒是这座宅院一天天名气愈发响亮,人们都想给它起一个响亮的别名,最后宇文公子自己解决了这个难题。
“大家就把这里当成一间朋友们的大客栈吧,来去自由,谁都可以到这里做客,”宇文公子说,“就叫它‘客栈’好了。”
他后来真的手书“客栈”两个大字,让下人制成牌匾挂在大门口。从此宇文公子的大名更加响亮了。
然而,在这座看起来比菜市场还热闹的客栈里,依然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且是要命的秘密。
九月的某一天夜里,宇文公子陪一些新来的朋友喝了一场酒,带着微微的醉意回到自己居住的小楼。和大门差不多,小楼外面也只有两名面貌和善的守卫,他们总是很耐心地对待任何求见宇文公子的客人,从来不摆任何架子。
人们所不知道的是,这两个人只是表面上能看到的,在小楼的附近,还潜藏着数十名武艺高强的守卫,他们可以确保,没有任何心怀不轨的人能进入小楼,发现宇文公子的秘密。
现在宇文公子就正在走向这个秘密。他走进那间曾接待过无数客人的简朴的书房,从书架第三层抽出左数第二本书,从第四层抽出右数第七本书,然后两手分别伸入拿掉书后的缺口处,扳动了机关。这个机关设计得非常小心,因为寻常人即便伸出双手,也没有办法同时够到这两个地方,而宇文公子学过一些异术,能够短暂地拉长手臂的骨骼,这才能将将够到。
机关扳动后,书柜旁边的墙上一块活板无声地移开,露出一个大洞,宇文公子从洞里钻进去,活板很快重新关上。
现在宇文公子站在一间密室里,密室里面立有若干根上面带有金属锁链的铜柱,不过现在绝大多数锁链都闲置着,只有一根铜柱上绑着一个遍体鳞伤的男人。这个人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满脸的血污也让人难以看清他的容貌,但在血污之下,一双眼睛仍旧充满凶光,显示出某种不屈的生命力。
“你的这双眼睛,真是让我想起瀚州草原的狼,”宇文公子说,“可惜我遇到的那些想要吃掉我的狼,最后全都死在了我手里。”
被捆绑的囚徒艰难地呸了一声:“死在你手里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宇文公子耸耸肩:“有些时候我真是很佩服你们天驱,一次次被剿杀,一次次接近覆灭,但你们居然能像灰堆里的火星一样,抓住机会又能重新燃烧起来。”
“你不必佩服,因为你根本不懂得天驱。”囚徒轻蔑地说。
宇文公子好像完全不把对方的轻蔑放在心上:“懂与不懂,我并不在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一定需要相互了解。比如毁灭与碾压,就根本不必了解。”
“也许现在你心里就巴不得赶快毁灭我,”囚徒说,“你已经在我身上尝试了三十七种刑罚,却依然没法撬开我的嘴。也许你还有三百七十种,我等着你。”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宇文公子叹息一声,“虽然我的确很需要一个答案,但不能把时间都耗在你一个人身上。你是一个男人,意志顽强,不惧怕任何折磨,我很钦佩,但女人就不一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你是说……她?”囚徒的语声陡变,竟然像是有了一丝惧意。
“是的,你所深爱那位女天驱同伴,那位刺杀高手,已经出现在宁南城,她的目的想必和我是一样的,”宇文公子说,“所以呢,如果你现在愿意把我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我就不必去请她了,她还可以自由自在地过她的生活。否则的话,搞不好我可能真的会准备三百七十种手段去请她一一品尝。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那你会在乎她的生死吗?”
宇文公子说话时,一直面带迷人的微笑,语气斯文和缓,就像是在和老朋友品茶谈心,但囚徒的浑身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匹嗜血的恶狼。这匹恶狼并不真正地食肉饮血,却拥有一种直接刺穿他人内心的可怕力量。在他面前,就算是铁人都很难不屈服。
三
蒙面女斥候还是和过去那样,不喜欢絮叨任何多余的废话,也没有什么故人重逢的家常,一开口就直接重复她的开场白:“请不要提别人的名字。我记得我早就和你说过,我没有名字,也不认识任何人。”
“我明白了,不提他的名字就是,”安星眠说,“怀青在他手里,对吗?”
“你猜得没错,雪姑娘现在确实在那个人那里,不过礼遇十分周到,你不必担心,”女斥候说,“他要我先向你致歉,因为他原本从来不会对朋友使用这样的非常手段,只是现在情势急迫,不得已而为之。”
“好一个朋友,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安星眠气得笑了起来,“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女斥候的回答让他微微有些吃惊:“其实这一次,他本来不是冲着雪姑娘来的,雪姑娘不过是一个意外收获。”
“意外收获?那么不意外的收获是什么……等等!”安星眠恍悟,“他其实是想找我,为了萨犀伽罗,对不对?”
“所以说,你和雪姑娘实在是天生的一对,”女斥候十分难得地说了一句和正题无关的话,“你们俩不在一起,还有谁能在一起呢?”
“这话我听着都觉得肉麻了。”安星眠咕哝着。
玩笑归玩笑,在安星眠的心里,说不清到底是发愁还是隐隐有些高兴。从他和雪怀青结识之后,就发现两人看似毫无渊源,却总有一些外部的事件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一年前,他试图拯救长门,雪怀青试图查清义父一家惨剧的真相,这两件事一件是牵涉到一个古老组织生死存亡的大事件,另一件只是微不足道的某个山野村夫的个人悲剧,看起来毫不相干,但谁也没料到,最终这两件事竟然会纠缠在一起,把两人的命运也缠在了一起。
现在又是这样。有人在寻找雪怀青的父母,有人在觊觎自己身上的这块羽族法器,表面上又是两桩独立的事件,但从眼下的形势来看,这二者之间,很可能又有某些奇妙的关联。
“那么,宇文……那个人到底需要我做些什么才肯放过我们俩呢?”安星眠问。
“他会当面和你细说的,”女斥候说,“他要我告诉你,对于这一次的事件,他一定会亲自向你道歉,并且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向你们二位赔罪。”
“前提是我们俩先满足他所提出的要求,不然不是他赔罪,恐怕得我们俩赔命,”安星眠一耸肩,“不过也只能如此了。也就是说,我得跟着你去宛州?”
“不必,只要南下去澜州就可以了,他已经在那里等待你了,”女斥候说,“雪小姐今天下午已经动身,也在去往那里的半途上。不过抱歉,我不能带你走同一条路。在和他会面前,你们两个暂时不能见面。”
“明白了,明天天亮我们就动身吧,”安星眠点点头,“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他是怎么有那么大本事把怀青从羽人的重重护卫里劫走的?要知道按照你的说法,他只是临时起意,而不是早就谋划周密。”
“他所罗织的网络远远超过你的想象,”女斥候轻描淡写地说,“事实上,那座宅院原本就是属于他的秘密产业,随时准备着在某些关键时刻派上用场。至于城邦内部所埋伏的他的眼线,也远不止死掉的那一个。”
安星眠觉得自己再次触碰到了宇文公子的勃勃野心。正如同风奕鸣的远大计划绝不仅仅包含霍钦图城邦一样,宇文公子也绝不只是垂涎于东陆皇朝。他不禁想,也许只有等到风奕鸣成年后,这座城邦才能有实力去抵抗宇文公子的侵袭。风奕鸣对抗宇文公子……那绝对是够得上写进坊间地摊小说的精彩篇章。
就在安星眠为了这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曲折而彻夜难眠时,雪怀青正躺在一辆舒服的马车里,被送往宁州南部的港口。在那里,她将换船南渡霍苓海峡,去往澜州和宇文公子会面。女斥候没有欺骗安星眠,她的确沿路上被以礼相待,但带她离开的三位高手也把话说得很明白:如果她试图耍什么花招,他们就会被迫使用强硬的手段。
雪怀青并没有耍花招。她的身体虽然恢复了不少,但依旧比常人虚弱一些,不能长时间走路,骑马也很可能会摔下来,在这样的环境下,她几乎没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逃脱。这三名高手个个非同一般,否则也不可能从羽人的眼皮子底下劫走她,就算完全健康,她也看不到和这三人动手的胜算。
但她也同样并没有放弃希望,因为在掌握了那种新的修炼方法后,她的精神力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在增长。过去她最多能控制五个尸仆,现在以她的感觉来看,八九个甚至十个恐怕都不成问题了。
所以她只是不动声色,一路上没有找任何麻烦。三天后,马车来到了宁州南部的海港城市厌火城。远远望去,可以见到海面上白帆点点,数不清的船只在这里进进出出,让这座小城显现出繁忙的生机。
作为一个重要的入海口,厌火城在战争时期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即便现在九州暂时和平,此处的防务依然没有丝毫放松。但宇文公子看来的确有通天之能,一行四人都有过硬的身份证明和通行文书,没有受到丝毫阻碍就上了一艘南下澜州的大客船。一般情况下,一艘快船一天就能跨越海峡,这样的大客船走得慢点,两天也足够了。
“为什么宇文公子不索性派一条船来接我们呢?”雪怀青问。
“因为那样太招摇,”护送或者说押送她的一名高手回答,“不到万不得已,老虎不应该轻易亮出爪牙。”
雪怀青巴不得这只老虎不亮出爪牙。假如是宇文公子派来的船,船上无疑都是他的手下,很难找到可乘之机;如今混在一船陌生人里,她也许有机会制造混乱,然后趁乱脱逃。
这条客船的条件中等,虽然没有什么豪华的舱室,至少还是有一些单独的船舱提供给稍微有钱点儿的人。四人自然是包下了一个舱室,不与外人接触。
雪怀青仍然是一副骨头全断了的蔫蔫的德行,一进船舱就缩到床上去作闭目养神状,耳朵里却凝神细听着舱外的动静。她身上倒是藏着一些毒物,但押送的三人都是行家,她不敢轻易对他们下手,只希望能有人带着动物上船。动物对气味的敏感程度比人类强得多,如果能用药物让这些动物发狂,那就能趁乱做点文章了。
但是她没有想到,她的运气还真不错,上船的东西远比动物要好。那是在距离开船已经只剩很短的时间,船工已经准备收回船板的时候,甲板上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喧哗声。争吵的人声音异常响亮,雪怀青的耳朵本来就灵光,很容易便听清了吵架的内容。
“他们三个是我的兄弟,我的亲兄弟!”一个男人的声音怒吼道,“为什么不能让他们上船?”
“按照规定,他们就是不能上船!”回答的船工也丝毫不客气。
“难道我们没有付船资吗?”
“钱当然是付了,但是付钱的时候你们没说清楚,他们还是不能上船。我可以退钱给你。”
“退你老娘!凭什么不能上船?”
“本船恕不接待死人!”
雪怀青慢慢听明白了他们在争吵些什么,原来是三个男性人类试图带着三具尸体上船。这是从澜州北渡宁州做矿工的一家六兄弟,辛辛苦苦好容易攒了点钱,回家途中却遇到羽族的劫匪,有两个兄弟被当场射死,第三个伤重拖了十来天,还是死了。于是活着的三兄弟一人背一具尸体,要把死尸带回澜州家乡去安葬。可想而知,这三人一定心情恶劣,尤其痛恨羽人,但让三具尸体上船这种事,任何船方都会犹豫的吧。
双方吵吵嚷嚷许久,三兄弟大概是郁积了太多的火气,简直就要抄起家伙和船工们拼命了,而六兄弟一下子死了三个,无论如何也算是惹人同情的大惨事。而且霍苓海峡不算太宽,两天也就过去了,所以在三人答应多加点钱包下一个独舱、并且保证不会把尸体带到甲板上之后,船主还是勉勉强强同意让他们上船了。
对于旁人而言,这不过是多了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但对雪怀青来说,她忽然间有了三具尸体可供驱策!而且运气很好的是,三具尸体所在的独舱距离雪怀青他们的独舱并不远,中间只隔了另外一个船舱,以她现在进展神速的精神力,完全可以用尸舞术进行远距离的驱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