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经有一个来月没有开张了,冯老大最近的火气格外的大,动不动就出手揍人。作为游曳在这片海域里的最有名气的海盗,连续一个月不开张确实有些让人难以容忍。但这些日子实在是运气太差了,不是风浪太大无法出航;就是白白在海面上巡逻一天,却始终碰不到船只;再不然就是好容易发现了船只,身边却跟着官兵的护卫舰。
前一天夜里,霍苓海峡风浪大作,狂风吹折了冯老大座船的桅杆,这可是极大的恶兆,这让冯老大的愤怒上升到了顶点。尽管从师爷到手下一再苦劝他今天不要去做生意了,“折了桅杆太不吉利了”,他还是一意孤行,等到天刚亮风浪止息,就跳上另外一艘船离岛而去,坚决地出海了。
这一次的运气好像依然不怎么好,离岛一两个对时了,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冯老大正在指天咒日,一名手下忽然跑过来报告:“岛主!前方发现有几个人漂浮在海上,好像是浮尸,要不要捞上来搜一下身?”
“没出息的混账东西!”冯老大狠狠给了手下一耳光,“我们是海盗,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干这种下三滥的丢脸勾当?”
“我……我只是想着好久没开张了,万一搜出点儿银票珠宝什么的,也算填一下缺口么。”手下很委屈地说,“有两具尸体的衣服看上去不错,没准儿是有钱人呢。”
冯老大踌躇了一下,终于一跺脚:“妈的,这话说得也有点道理……捞上来吧!”
于是手下们放下小舢板,把海里的那四男一女五具浮尸捞了上来,然后这五具尸体的形貌让海盗们产生了困惑。乍一看,这些尸体应该是刚刚落水不久的,因为他们都并没有被海水泡得肿胀起来,但尸体与尸体之间还不大一样。其中三个看起来像贫苦村夫的尸体,显然应该死去很久了,而那一对“看起来像有钱人”的青年男女则栩栩如生,仿佛刚刚才断气。这一男一女两个人如果活着,真是算得上一对璧人,男的相貌英俊,带有几分书生的儒雅之气,女的是个羽人,有一头亮眼的金发和一张美丽纯净的面容。常年在海上飘荡的海盗们,很难能见到这样的漂亮姑娘,就连一向铁石心肠的冯老大都忍不住深表遗憾。
“他娘的!这么漂亮的妞,就这么死了,真是太可惜了!”他狠狠一拍巴掌。
没想到,这一声巴掌的响声就像是某种信号,这一男一女竟然睁开了眼睛,唬得海盗们连连后退。不过他们毕竟都是一群亡命之徒,马上反应过来,这两个人不过是在装死。
“原来还活着!”冯老大狞笑一声,“那就太好了!老子正好缺个压寨夫人……怎、怎么回事!”
冯老大话说到一半,忽然惊呼起来,因为他看到另外三具尸体也缓缓动了起来。如果说这一对郎才女貌的青年男女还可以用装死来解释的话,另外三具尸体可都是肤色灰黑、肢体僵硬,隐隐可以闻到尸臭,见惯了死人的海盗们一眼就能做出判断,这三位全死透了。可是现在,死透了的三个人竟然开始行动,慢慢地从甲板上站了起来,胆小的海盗已经禁不住要转身逃走了。
“妈的!诈尸了?”冯老大能当上海盗头子,自然有过人的胆量。此刻即便面对死尸复活的奇事,也并没有吓破胆,反倒是凶性大发,管他三七二十一,迎上前去照着一具尸体就是当胸一拳。他拳力沉重,经常吹嘘自己能一拳打死一条鲨鱼,这一拳砰的一声,打得尸体的胸口都凹陷下去了。
但尸体还是没有丝毫停步,继续大步向前。当冯老大终于反应过来“这他妈的是尸体根本不怕疼啊”的时候,三具行尸已经欺近身前,一个拿胳膊,一个拽腿,一个按头,把冯老大拉到地上死死按住。
“谁敢乱动,就把他的脖子拧断!”那个英俊的年轻人张口喝道,“把你们手里的兵器都扔了!”
事关老大的生死,海盗们谁也不敢动,乖乖听话扔掉了兵刃。冯老大气得满脸通红,也可能是被臊的,因为他还从没在手下面前这么丢脸,但是面对着复活的行尸,他实在没什么办法。而且这些行尸有着超乎寻常人的大力气,以他的蛮力都没法挣脱,只好老实下来,不再挣扎了。
“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年轻人很满意,“麻烦各位帮我们找几件干净衣服,再给我们一些食水,最好能烧点姜汤驱寒——啊,贵船还有女海盗,那就更好办了,女孩子的衣服也麻烦借一身吧。”
行尸们对待冯老大如此粗暴,但这年轻人说话却相当客气礼貌,只是这背后隐藏的仍旧是不怒自威的胁迫。他发完指令,海盗们赶紧扑进船舱去为他准备,生怕步子慢了惹怒了他,当真把冯老大的脖子咔嚓一声拧断。年轻人顿了顿,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赤脚:“有多余的鞋子也麻烦给我一双,谢谢。”
这一对青年男女,当然就是半夜跳入海里的雪怀青和安星眠。雪怀青用尸舞术将三具行尸当成了能自己发力的浮囊,驮着二人在海里漂浮了一夜,凭借着行尸惊人的力量,苦苦支撑了一夜。天明之前,风暴终于止息,海面上恢复了平静,而两人的运气也实在是好,竟然遇上了急于开张的冯老大,这才算真正脱离险境。
雪怀青本身有一些尸舞者独特的法门,可以迅速让衣物干燥,但用精神力指挥着行尸们在海上漂流了一夜,就算是她健康时也会吃不消,何况现在身子还没有痊愈,所以她尽可能不再使用任何秘术,换上了女海盗的衣服,倒是别有一番风韵。
“我之前曾经一遍又一遍地想象,我们俩重逢的时候会是什么样,我应该对你说一些什么话,”同样换了一身海盗服饰的安星眠扶着她躺到一张软榻上,“可我实在没有想到,我们会在随时可能淹死人的海水里重逢,忙得一晚上都顾不上说话。现在我很想对你说些什么,但是脑子好像被咸水泡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雪怀青微微一笑,“你我之间,原本不必多说些什么。”
她轻轻靠在安星眠身上,安星眠伸过左臂搂住她,用右手一勺一勺喂她喝热气腾腾的姜汤,每一勺汤都先吹一吹以免太烫。喝过半碗姜汤后,又嚼了一些鱼干虾干之类的干粮,雪怀青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身子也不再发抖了。安星眠长出了一口气,对她说:“你睡一会儿吧,这位冯岛主已经被我用缆绳捆住了,除非他是夸父,不然不可能挣脱,你不必再运用尸舞术了。”
雪怀青信赖地点点头:“我的确累啦,就交给你吧,小心点儿。”
安星眠小心地松开手臂,把她放在榻上,雪怀青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沉入了睡梦中,一直雄赳赳气昂昂站在一旁的三个行尸立即像泄了气的皮囊,软倒在地上。尸舞者原本可以通过精神联系在睡梦中也让尸仆保持运动能力,可以进行简单的站岗,但雪怀青太累了,而和安星眠的重逢也让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人。所以她彻底放松了精神,不再驱使那三具可怜的尸体。
看着熟睡的雪怀青,安星眠几个月来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虽然此刻两人身在一艘大海里的海盗船上,还有无数穷凶极恶的海盗环伺周围,但他终于和雪怀青重新在一起了,两个人在一起,似乎就胜过了一切。
冯老大恶狠狠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遐思:“喂,你刚才说‘尸舞术’?这个妞儿,是不是传说中可以让尸体帮你打架的尸舞者?”
安星眠点点头,冯老大狠狠啐了一口:“可恶!老子还以为那些传说都是假的呢,没想到今天遇上了真的!”
“放心吧,我不会为难你的,这位当家的,”安星眠说,“我们只是需要一条船把我们送回大陆而已,到了岸上,我不但会把船还给你,还会付你船资。”
冯老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是海盗,耽误了生意,你那点船资能补得回来吗?”
安星眠听他说完,伸手从换衣服时掏出来的杂物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幸好上船前我早有准备,用防水油布裹住了这几张银票,应该还能用。”
他解开油布包,把包里的东西递到冯老大面前,果然是几张略有点潮湿但还没有破损的银票。冯老大看清楚了上面的数额,眼睛一下子瞪圆了:“这些……全都给我?他奶奶的,大半年不用做生意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安星眠说,“不过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些不服,觉得我们是靠尸舞术的出其不意才制服你的。”
“那当然了,老子十四岁上了海盗船,在这片海域纵横三十多年,从来没有活人能挡得住我的拳头!”冯老大又是一瞪眼。
“我刚才发现,你是一个粗鲁暴躁的人,但你的手下对你非常忠心,当你被我们抓住后,他们简直不敢有丝毫违逆,我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安心眠没有接茬,而是有些奇怪地转移了话题。
“那当然!”冯老大十分骄傲,“老子一身的伤疤,有一小半都是为了救这些兔崽子的小命而添上的!”
“这说明你至少是个讲义气的人,按照我的推断,讲义气的人一般都信守诺言,对么?”安星眠又问。
“这片海里混的人都知道,我冯老大说出口的话,比海底的珊瑚砂金还硬,从来没有反悔过。”听到安星眠的语气里有赞扬的意味,冯老大的口气也和缓了一些。
“既然这样,我们来打个赌吧。”安星眠说着,走上前去替冯老大解开了绳索。冯老大大为惊诧,虽然恢复自由,居然忘了立即向安星眠出拳,而是有些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想要干什么?”
“我知道刚才的事情你不服,死人不怕痛,不惧怕你的拳头,那我陪你过几招吧,”安星眠活动着手腕,“你要是赢了,可以踢我们下船,我顺道奉送全身上下所有的财物;你要是输了,就麻烦你这艘船供我驱策一段日子,当然,钱会照付。”
冯老大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是不是在海里被泡傻了?”
“没有,事实上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安星眠说,“但这个赌我必须打,因为我不只是要活命,还得借用这条船完成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否则的话,即便这一趟侥幸脱逃,下次难保还得跳海。”
“我明白了!”冯老大作恍悟状,“你是要去追把你扔下海的人,干掉他们永绝后患。但你自己没本事追上他们,就想用我的船。”
“你猜得挺接近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安星眠说,“怎么样?赌不赌?”
冯老大想了一会儿,大吼一声:“赌了!”
这一场甲板上的决斗吸引了几乎全船的海盗来围观,刚才冯老大被几具尸体制住了,确实海盗们心里都不怎么服气,眼下有机会翻盘找回颜面,自然不容错过。冯老大也确实不愿占便宜,愣是要安星眠多休息一天,因为他在海浪里挣扎了一夜,体力显然有所欠缺。
“抱歉,我等不及了,我必须要立即出发追赶那艘大船,多等一个对时都有可能追不上了,”安星眠说,“现在开始吧,我的体力足够。”
冯老大皱起眉头,想了想,忽然抡起右拳,重重地朝自己的左臂上砸了一下。这一下力道十足,发出一声闷响,安星眠不觉一愣。
“好了,老子的左臂很疼,打起来也发不了力,咱俩算扯平了,”冯老大的脸上丝毫不显出疼痛的表情,“来吧,开始吧。”
他又扭头对海盗们说:“你们这帮兔崽子都听好了,这是公平的赌赛,谁要是敢多事,老子剁了你的狗爪子!”
海盗们自然是唯唯诺诺不敢有半个不字,安星眠点点头,示意冯老大进招。冯老大深吸一口气,虎吼一声,右拳只一晃,竟然已经到了安星眠的面门。
劲风扑面,安星眠心里微微一凛,急忙扭头闪开,这才知道自己有些托大了。他先前看三具行尸一个照面就制住了冯老大,以为他会很好对付,但没想到此人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刚才可能真的只是因为太过轻敌。现在他身背赌赛的压力,自然全力以赴,这一拳速度力量俱佳,换成一般的武士,恐怕很难抵挡得住。
安星眠闪身避开后,右手上举,反拿冯老大的右臂,想要拧脱他的关节。但这冯老大强壮异常,用力之下竟然卸不脱关节,反倒被他用力一振,震得自己肩膀生疼,不得不仓促放手。冯老大转过身来,右拳如风般挥舞,招式看起来简单朴实,但胜在力道强劲、速度惊人,逼得安星眠连连后退,不敢与他硬碰。
真糟糕,这回太轻视对手了,安星眠心里暗暗焦急。其实如果是在精力充沛的时候,他对付这样纯粹刚猛的路子还是稳操胜券的,但冯老大之前说得没错,在海里挣扎了一夜,他的精力实在有些不济,反应也比平时慢了不少。
但他必须咬紧牙关打这个赌。从上了这艘海盗船之后,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利用这艘快船去追击宇文公子。但他也知道,以武力胁迫一群海盗,只能得逞一时,毕竟他和雪怀青只有两个人,而雪怀青至今尚未痊愈,周围却是群敌环绕,更何况自己对航海一窍不通。万一海盗们故意走上一条错误的航路,甚至出点岔子反而被偷袭,那就一切都完了。所以他只能冒险和冯老大赌赛,希望能堂堂正正地指挥海盗船为他效力。
冯老大的左臂果然不怎么灵活,力道也不足,但他集中精力使用右臂,反而威力更增。而且他在大海上纵横多年,实战经验原本丰富,安星眠屡屡故意示弱试图诱他露出破绽,他却始终不上钩。大概是之前因为过于大意而在行尸身上栽了跟头,冯老大现在异常小心谨慎,攻势虽猛烈,但每一招都留有余力,决不让对手趁虚而入,一点一点消耗着安星眠的体力。
这下子难道要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安星眠的背上已经湿透了,汗水滚滚而下,一般是因为剧烈的搏斗,另一半是因为紧张。他有些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但是事到如今,别无退路。假如这一战败北,他和雪怀青的处境将会如何,真是难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