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雪怀青,他不由得勇气倍增,横下一条心,突然间变招,招式开始变得凶狠。这仍然是风秋客传授他的关节技法,而且是精华中的精华,据说来自于古老的羽族鹤雪术,但他平时却很少使用,因为这些招式杀伤力太大,中招的人不会只是关节脱臼那么简单,而是骨头会被狠狠折断,甚至留下终身残疾。安星眠心地仁善,和人动手往往留有余地,但眼下,再留余地的话,他就连雪怀青也保护不了了。
冯老大毕竟只是一个海盗,虽然一身蛮力,并没有接触过真正高深的武学。安星眠使出这些化自鹤雪术的精妙关节技法,他登时有些抵挡不住。但他一向性情死硬倔强,虽然手上的招式都有些乱了,仍旧勉力支撑。
海盗们虽然也没有什么上道的武学造诣,但对自己老大渐渐被逼入劣势的处境还是一目了然的。他们个个心急如焚,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冯老大发出的命令,没有人可以违拗。
激斗之中,安星眠忽然脚步一乱,为了避开冯老大的一记反手劈掌,身子微微倾斜,肩部露出一个破绽。这只是他的诱招,之前类似的手法用了很多次,打架经验丰富的冯老大并没有上钩。但这一下,冯老大正被逼得手忙脚乱,已经顾不上冷静判断了,一见到破绽,不顾一切地急忙出手,右拳狠狠地向着安星眠的右肩直击了出去。
安星眠等的就是这一下。冯老大的右拳刚刚伸出,他已经陡然变招,右肩下沉晃开冯老大的拳头,接着双手圈拢,如同一个合拢的捕兽夹一样,把其右臂夹在其中。这是风秋客所传授的羽族关节技法中相当毒辣的一招,因为羽族本身力量不如其他种族,假如不小心陷入近身肉搏,下手必须凶狠。这一招以双臂夹击对方的单臂,一旦吐劲发力,对方手臂立即被绞断,而且断骨处会片片碎裂,难以接续,只能留下终身残疾——假如此人在这一战中没有丧生的话。
冯老大一拳挥出,却发现安星眠早已判断出了他的动作,这一拳没有打中,紧跟着自己的右臂就被对方的双臂牢牢绞住。他心里一凉,知道这一招的厉害,一时间万念俱灰,忍不住闭上眼睛,开始在头脑里想象自己日后失去右臂、变成一个独臂海盗的情形。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让他完全难以预料。安星眠的双臂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发力,却反而松开了。冯老大顾不上去想这是为什么,几乎是本能地一屈臂,化拳为肘,重重顶到安星眠胸口。安星眠被这一记肘击打得连退了七八步,仰天摔倒在甲板上,挣扎了好几下才踉踉跄跄地勉强站起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海盗们眼见他们的首领从劣势中反败为胜,都大声欢呼起来,连雪怀青也被惊醒了。她走出船舱,正看见安星眠面色惨白,嘴角还在流血,不由得大为吃惊,正准备用尸舞术召唤尸仆上去拼命,却又看到冯老大猛一挥手,制止了海盗们的嘈杂声响。他转向安星眠,恶狠狠地问:“刚才你明明可以把我的右臂彻底废掉,为什么手软了?”
安星眠抚着胸口咳嗽了几声,苦笑着说:“我和你又没有什么冤仇,说起来,我们的命还是你救的,我不能下那样的重手。其实,追上那艘船对我真的很重要,但是我……我是个蠢货。”
此时他也看见了雪怀青,心里一下子涌起了无穷的悔意。一念之仁,他没有对这位性情爽直的粗鲁汉子痛下杀手,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就算眼前这个海盗大发善心,愿意送自己一条小船让两人逃生,失去了这个利用海盗船要挟宇文公子的黄金机会,他和雪怀青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在各方势力的追杀下慢慢找到真相。
这样做对吗?他一时间很迷惑。他没有对冯老大下狠手,或许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原则,但却绝对对不起自己所爱的人。如果这一念之差害死了雪怀青,他就是杀死自己一百遍,也不可能洗刷掉内心的痛苦与悔恨。
就在这迷迷糊糊神游天外的时刻,他感到一个柔软的身体靠近了他,扶住了他,然后一只略带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左手。他猛然回过神来,发现扶住他的是雪怀青,她的双眸清澈明亮,没有半分怨怼。
“虽然我的选择可能和你不同……但你做得没错,”雪怀青轻声说,“坚持自己内心的信念,那才是我喜欢的你。”
这是安星眠第一次听到雪怀青把那句话说出口。虽然两人彼此心意相通,其实不需要口头的表白,虽然眼下形势险恶,随时可能有性命之虞,他仍旧感觉到,仿佛有一道温暖的阳光照进了心头。那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愁不惧了,只要雪怀青还在他身边。
“我输了,请岛主发落吧。”他转向冯老大,嘴角浮现出一丝不再是苦笑的真正微笑。
冯老大上前几步,像是看见了怪物一样上下左右打量着安星眠,忽然发问道:“你他妈的真的是蠢货吗?”
安星眠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似乎不管给出肯定的答复还是否定的答复都不太妥当,只好保持沉默。冯老大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你这个蠢货!我冯老大是什么人?当着这帮兔崽子的面,明明知道是你先让我一招,保住了我的胳膊,我还有脸自认自己是赢家吗?”
安星眠从他的话里听到一点转机,不觉精神一振:“如果冯岛主的确是个英雄的话,大概……不会那么认为吧?”
“英雄你奶奶!”冯老大怒吼道,“老子是个海盗,干的是杀人烧船抢东西的勾当,狗屁英雄!”
他接着语气稍微温和了一点:“但是不是英雄也得要脸面!这一场,该是你赢了,这条船现在开始归你指挥,直到解决了你的仇家为止。不过得有个期限,不然你要是一辈子找不到那艘船,我总不能一辈子不做生意。”
“多谢岛主,那我就不废话了,”安星眠十分感激,“你常年在霍苓海峡打……做生意,对于一般商船的航路应该挺熟悉的吧?”
“那是当然。”冯老大挺了挺胸脯。
“那就麻烦按照一般客船走惯了的航线,沿路追下去,如果到靠近海岸的地方还追不上,我们的约定就算中止。”安星眠说。
冯老大二话不说,立即开始向属下们发布命令。雪怀青抿嘴一笑:“你看,始终坚持着你的内心,好像也不一定会是坏结果。不过换了是我,可能就不会像你那样手软啦。”
安星眠也笑了:“这一回算是运气不错吧。其实我当时没有下狠手,一方面固然是心软,另一方面也是觉得……这个海盗,隐隐有点像我的结义大哥白千云。”
“这倒是,把他们俩放在一起比拼粗话,估计三天三夜难分胜负。”雪怀青点点头。
二
海盗船下掉旗号,开始全速追赶宇文公子乘坐的那艘客船,雪怀青也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上几个对时。直到她醒来,安星眠才能找到机会和她叙一叙分别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在此之前,两人都在尽力想象对方的处境究竟是怎样的,此刻说起来,才发现彼此的猜测其实基本都猜错了。而雪怀青尤其感兴趣的是,老怪物须弥子居然真的来了。
“我当时听到他们说起,就觉得须弥子不可能来救我,那一定是你安排的圈套,”雪怀青说,“现在我才知道,这确实是你的计谋,但是须弥子却真的来了。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到底来干什么?”
“没有说具体的,他只是说,你对他还有用,所以他暂时不能让你死,”安星眠说,“他并不知道你被宇文公子带到海上了,现在估计还在宁南城待着呢,一边教徒弟,一边监视羽人们的行动。”
“可我想不到我对他能有什么用,”雪怀青皱起眉头,“我师父留下的遗物里,最有价值的可能就是那些她抄的《魅灵之书》残章,但是须弥子早就说过,那是一本邪书,上面记载的秘术对人有害无益。以他的为人,绝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故意说谎。”
“他确实不会,而且《魅灵之书》还未必入得了他老人家的法眼,”安星眠说,“其实从遇见宇文公子之后,我突然有了点念头,也许老怪物也是为了你父母的讯息而来的?”
“我想起来了,说不定真是那样!”雪怀青忽然想到点什么,“我刚才不是和你讲过我母亲和那根能夺人魂魄的奇怪法杖么?这个故事除了你之外,我只给一个人讲过,那就是我死去的师父姜琴音。”
“而姜琴音把这件事告诉须弥子也不足为奇,”安星眠恍悟,“这下子就明白了,须弥子也是为了那根莫名其妙的法杖来的。”
他伸出手指头开始计数:“首先对此感兴趣的是以风余帆为代表的宁南城的羽人,其次是须弥子,然后是宇文公子。这三拨人,只不过是浮在水面之上我们能看到的,还有更多藏在水下未曾露面呢。另一方面,我身上这块萨犀伽罗,也引来了天驱。我们俩现在就像是两块放在盘子里的大肥肉,引来了无数垂涎欲滴的食客。”
“最惨的是,大肥肉自己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吸引那些食客。”雪怀青叹了口气,“你身上这块宝贝,除了上次在那个地下石室里帮助我们活命之外,还有别的功用么?”
“一无所知,”安星眠颓然摇头,“风秋客那个老家伙,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很多时候我都想把他的嘴生生撕成两片。”
“嘴好像本来就是两片吧,”雪怀青一乐,“别那么焦虑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活着,现在还有这帮海盗帮忙,总有希望的。哪怕是被困在羽族王宫里的时候,我也坚信,无论如何你都会找到办法把我救出去。”
“其实有那么一阵子,我也挺绝望的,”安星眠看着船外一望无垠的海面,“我总感觉我们俩就像一只小独木舟,被扔进了这样的大海里,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倾覆沉没。但对我而言,心里还有一口气撑着没有断,那就是,如果一定要沉没,至少我们俩得在一起,不能分开……”
雪怀青握住安星眠的手,觉得自己的眼眶里有了一些温暖湿润的感觉,过了好久,她才发现,安星眠轻轻靠在她身上,已经睡着了。
“睡吧,”雪怀青抚摸着安星眠的头发,“你实在是累坏啦。”
冯老大果然如他自己所吹嘘的那样,言出必行。在承认输给安星眠之后,他立即命令海盗船全速前进,甚至路上遇到两艘普通商船都没有打劫——当然,安星眠给他的银票也可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海盗船速度奇快,天黑之前就已经可以通过千里镜远远看见宇文公子所在的那艘客船了。冯老大大喜,正要下令追赶上去,却被安星眠制止了。
“为什么?”冯老大不明白,“你的仇人不就在那艘船上么?赶紧追上去,把他拖出来一刀杀了,不是很痛快吗?”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安星眠结巴了两句,忽然灵机一动,“那是因为他可能身上带有藏宝图!”
“藏宝图?”冯老大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不行,按照海上的规矩,找到了也是属于你的。不过我一定会帮你的,我冯老大说出来的话……”
“如果找到宝藏,我们对半分。”安星眠打断了他。
冯老大愣了愣:“你这话……当真?”
“当然当真。”安星眠硬着头皮说。其实他倒还真有点开始喜欢上了这个直率粗鲁而讲义气守信诺的海盗,如此说谎话诳之,难免稍有内疚,但他显然不能把真话说出来。好在所谓宝藏云云,倒也不算完全不着边际,除非萨犀伽罗和雪怀青的母亲所持有的法杖不能算宝物。至于对半分,那就只能是说说而已了。
冯老大既欢喜又发愁:“可是这海峡很窄,那艘船走得再慢,明天一早也能靠岸啦,你再不下手,就来不及了,我们毕竟是海盗,不能离岸太近。”
安星眠很是犹豫,不知道是否该追上去。事实上,他心里清楚,追上去也没什么用,宇文公子绝对不会轻易就范,最多不过两边大打出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之所以要海盗船急追那艘客船,是因为他想起了他和宇文公子在船上见面时对方所说的话。
“找到了两位,就有办法找齐我想要的两样东西。不过现在,我暂时不能告诉你真相,明天吧。”那时候宇文公子这么说。
这句话当时就让他心生怀疑: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第二天?之后他经过思索,总算有点明白过来,宇文公子之所以一定要等到第二天才和他们谈话,是因为只有到了这一天,客船的航程才刚刚好能到达这里,到时候或许会有一些事情发生。因此,与其正面冲突,还不如监视宇文公子的动向,也许能发现一些线索。
但是现在,安星眠又有些动摇了,因为船已经快靠岸了,宇文公子却并没有任何异动。难道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又或者就在自己和雪怀青在海上挣扎的那小半天里,宇文公子已经见到了他想要见的事物?
他正在踌躇难定,冯老大也在一旁抓耳挠腮急不可耐,显然完全相信了他关于“藏宝图”的信口胡诌,雪怀青却忽然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安星眠看她衣衫单薄,连忙解下外衣给她披在身上:“怎么出来了?外面冷,回去吧。”
“我听到一点奇怪的声音,”雪怀青说,“可能你们的耳朵捕捉不到,但我的耳朵比一般人要灵敏一点,只是混杂着海潮的声音让我有些不好判断。”
雪怀青的神色看起来有点严肃,安星眠微微一怔,忽然想到点什么:“去年我和你在幻象森林里,在那片沼泽地的边缘,曾经目睹了两位尸舞者的决斗,当时他们都在……”
“没错,亡歌!”雪怀青点点头,“这片海域上,正有尸舞者在运用亡歌。”
所谓亡歌,是尸舞者的一种战斗方式。通常情况下,尸舞者纯粹使用精神力量就能操控麾下的尸仆进行战斗,但如果遇上让自己吃不消的劲敌,就可以通过喉部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以这种极细微却十分刺耳的喉音来刺激尸仆爆发出更大的力量。当然,使用亡歌会加速消耗精神力,甚至损害身体,所以不到紧要的关头不会被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