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道流沙,说不定就是部落里的通缉犯们逃脱追兵的一个方法。而我如果接受了这样的恩惠,以后恐怕就真的只能和那些穷凶极恶的凶犯为伍,一辈子做一个沙漠里的牧民了。我固然不是养尊处优的废物贵族,但毕竟自幼生活环境都十分优裕,想到今后的一生要在茫茫大漠里苦熬求生,说心里不犹豫那绝对是假话。但仔细想想,整个城邦的人都把我当成了敌人,想要求生原本就不容易,而更重要的在于,青儿带给我的痛苦一时半刻很难消弭,或许我真的需要躲在这种远离人世的地方,才能稍微克制心里的烦郁。”
“所以你接受了他的提议,服下了那颗药?”雪怀青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脸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其实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雪寂下意识地抚摸着他脸上的伤疤,“我服下了药,按照那个人指点的方位陷入了流沙,也成功骗过了追兵。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那一天,那座沙山上碰巧有一窝毒蝎……”
雪怀青打了个寒战,安星眠也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好似有蝎子从他心上爬过一样。雪寂这样一个出色的人物,在经历种种磨难之后,没有伤于背叛他的妻子手里,也没有伤于宁南城的追兵,却意外地折在毒蝎手上,既毁掉了容貌,也瘸了一条腿。命运如此不公,除了让人长声嗟叹之外,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对长门所追求的心灵的解脱,似乎又多了一点领悟。
“在这之后,你就一直留在了部落里?”雪怀青问,“那么苍银之月呢,又是怎么到你手里的?它不是被我母亲带走了吗?我后来曾听一个意外的旁观者转述过,她曾用苍银之月杀死过一群羽族的追兵,时间就在那一年冬天,应该正好是你们分手后不久。”
雪寂的脸上现出了迷惘的神色:“这是我一生都难以索解的一个谜题。是的,苍银之月当时的确被你母亲带走了,我亲眼见到她带走了,而且如你所说,之后她还使用过它。可是不知为什么,它又离奇地出现在了我的身边……”
拜毒蝎子所赐,雪寂被从流沙里拉出来时,差点真的死掉。幸好在腐心草的作用下,其时他的血液流动极其缓慢,毒质还没有进入心脏,所以最终他还是被救回来,只是面容从此变得坑坑洼洼,再也不复当年的俊逸,一条腿也留下了终身残疾。
他的心态却反而淡泊下来。于他而言,失去了一生的挚爱,自己的面容和身体变成什么样似乎并不太重要了。于是他平静地接受了一切,从此开始了拄着一根拐杖在沙漠里的生活。他虽然腿有残疾,功夫仍然不错,加上过人的头脑和见识,在部落里很受尊敬,尽管他的身世是捏造的。他渐渐觉得,也许今后的一生就将这样毫无涟漪地过下去了。
几个月之后的某一天,他被安排和几名同伴去镇上采买必备的药品,但还没启程回去,一场新的沙暴降临了,眼看着天色已晚,几个人只能暂时在镇上住下,准备等第二天沙暴平息了再回去。
这是几个月来雪寂第一次回到“正常”的人世,虽然这里只是一个边陲小镇,充斥着油水很大但绝不精致的食品,充斥着各种粗糙便宜的生活用品,充斥着来此寻求生意的庸脂俗粉,他仍然感受到了一丝无法抹去的留恋。他坐在一家酒楼的二楼,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外闪亮的灯光,视线却并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点上,仿佛只是那种朦朦胧胧四散模糊的灯火就已经足够让人沉醉了。过了好久,他才忽然意识到,好像有人在窥视他。
但转过头去,刚才那种令人不舒服的被窥视感却已经消失了,周围并没有可疑人等,只有一些低头闷饮或吵闹干杯的酒客。他以为那是错觉,并没有太在意。
这一夜他睡在客栈软和的床上,很快进入了梦乡,但这一觉睡得很沉,似乎又有一些不同寻常,当他醒来时,惊觉日上三竿,同伴已经收拾停当等着他。他赶忙起床准备洗漱,但就在这时,他发现床头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木质的长形盒子。
雪寂思索了片刻,有些明白为什么这一觉会睡得那么死了,一定是有人悄悄给他下了迷药,然后趁夜潜入他的房间里,留下了这件东西。他仔细检查,发现并没有丢失任何物件,而自己全身上下也无异状,就是说,这个潜入者既没有伤他,也没有盗窃,似乎唯一的目的就是留下这个木盒。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这个木盒,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残留的香气,这股香气就像一道闪电,一瞬间让他几乎不能动弹。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打开了木盒,苍银之月就在木盒里静静地躺着,那特殊的材质在太阳下也几乎没有反光。
雪寂一把将这把堪称无价之宝的苍银之月扔在地上,推开窗户看出去,门外只有艳阳高照,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并没有他想要找的那个熟悉的身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略微恢复了冷静,意识到留下这柄苍银之月的人必然早就已经消失了,这样推开窗户怎么可能看得见?
他狠狠喘了一口粗气,重新捡起苍银之月,仔细地查看。没错,这不是赝品,而是货真价实的苍银之月,残杀了无数灵魂的恐怖法器。有多少人一提到它就禁不住战栗,又有多少人做梦也想得到它,但是现在,它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出现在自己的床头,被自己握在手里。
“是你留给我的吗?”雪寂喃喃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
“那一定是我娘留给你的,”雪怀青说,“没有人能从她手里夺走苍银之月。”
“那是确凿无疑的,”雪寂说,“她身上的气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可是,她明明是打算利用我去抢夺法器的,却又为什么反而把苍银之月交给我呢?我完全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雪怀青皱着眉头,“就算她放过你了,也不至于要放弃苍银之月。”
雪寂摆摆手:“我想了二十年都没想明白,你们这一时半会儿哪能解得开?先不提这个了,我的事情讲得差不多了,说一说你吧,虽然我也调查到了一些你的情况,但毕竟只是大致的梗概。我很想知道你这些年来的一切,所有的一切。”
“你们慢慢谈,我下去走走。”安星眠知趣地说,从那个打开的天窗跳了下去。他想,这个时候父女俩还是单独相处为好,虽然某种程度上他也不能算“外人”。
安星眠离开客栈,来到街上,脑子里始终想着聂青那不合常理的举动。她为什么会把苍银之月留给雪寂?假如说她是为雪寂所感动幡然悔悟,那大可以两人光明正大地见面,为什么做了这件事后又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来解释?雪寂固然说了,他想了二十年都没有想明白,但安星眠还是禁不住要去猜测其中的情由。
他信步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曾和雪怀青一起藏身的那个棺材铺,想起之前狠狠捉弄过铺子里的老板和店伙计,还打坏了他们好几口棺材,心里微微有点歉疚。我们的安公子虽然是个长门僧,却大概是古往今来最有钱的长门僧,摸摸怀里的银票,打算悄悄塞一张进门缝,聊作补偿。
他取出一张面值一百金铢的银票,来到棺材铺门口,弯下腰正准备把银票从门缝里塞进去,却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几声对话。这对话的声音刚一入耳,他就僵住了,连忙收回银票,蹑手蹑脚地缩到一边,忽然间背上冷汗直冒。
他听到了宇文公子和须弥子对话的声音!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那我也只能从命,谁叫我技不如人呢?”这是宇文公子在说话,“我也知道你是个骄傲的人,多余的话我不必说,但是你确定能把那两个人也一起带去?”
“去不去,不是他们说了算的,”这是须弥子一贯倨傲的声音,“他们非去不可。”
在此之前,须弥子好几次帮助过安星眠,但这个老怪物的性情实在是无人可以捉摸,所以他仍旧十分谨慎,并没有在心底里把须弥子当成自己人。而眼下看来,这样的谨慎绝非没有道理,因为须弥子竟然和宇文公子待在一起,而且从对话的内容听来,这两人结成了某种同盟。至于他们为什么在棺材铺里,大概和之前安雪二人的想法差不多:棺材里最方便藏人,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
“把那两个人一起带去”,安星眠琢磨着这句话。所谓的“那两个人”,估计就是指他和雪怀青了,可是带到哪里去呢?无论如何,从须弥子的语气来判断,一定是会强迫他和雪怀青从命的,那么这个要去的地方多半也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他悄悄地向后退出几步,打算回去找到雪寂和雪怀青,先离开这里再做打算,哪怕是暂时避入沙漠里的游牧部落。须弥子再强大,想要在茫茫沙海里逞威恐怕也不容易。但刚刚退出两步,就感到背后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一回头,他看到了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和一双呆滞的眼睛——这是须弥子的尸仆。
“你的耳朵到底有多灵光?”安星眠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早该想到,这么热闹的一场大戏,真正的狠角色总是会最后登场。”
“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聪明到我都有点舍不得杀你了。”须弥子冷冰冰的语声从棺材铺的门缝里传了出来。
片刻之后,安星眠带着须弥子来到了杨柳客栈的楼下,同行的除了须弥子的尸仆之外,还有宇文公子和他的两位随从。女斥候抬头看了看客栈的顶部,有些担心:“你不会耍诈吧?”
安星眠还没有回答,须弥子已经开口说:“他没有这个胆子。他很清楚,在这样一个小小的镇子上,无论什么人躲藏在哪里,都一定会被我揪出来,所以还不如老实一点交出人来,可以避免受到多余的伤害。”
“有时候我真是挺讨厌你这种目中无人的自信心的,”安星眠无奈地说,“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是实话。”
须弥子哼了一声,忽然间身形一闪,已经离开了之前所站着的位置。“嗖”的一声,一支长箭从半空中划过,正钉在须弥子刚刚站立的所在,箭头深深地钻入了地表。
“看起来,你懂事,有些其他的人却不太懂事,”须弥子的话语里杀气弥漫,“那就不能怪我了。”
安星眠抬起头来,看着夜空中,一个白色的光点正在高空中盘旋飞旋。那是拿着弓箭的雪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