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怀青突然眼眶一热,一瞬间明白了自己名字的来历。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凄冷冬日,在陌生的山村生下自己之后,名叫青儿的母亲给自己起名叫“怀青”,一定是希望正在被追杀中的生死未卜的父亲能永远记得她、怀念她。可是这两个人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到底是劫后重逢还是各自孤独地死去,到现在没有人知道。除了手腕上戴着的那只玉镯,母亲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可以记认的东西。
她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显示出软弱,于是用藏在被子里的手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定了定神,对风秋客说:“不过我有一个疑问,领主被杀害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现在新领主在位已经二十年,城邦也早已安定下来。就算你们还对当年的凶手念念不忘,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如临大敌么?为了救活我,光是花在我身上的珍稀药物就至少价值几千个金铢吧?再加上调用了那么多名医和秘术士,仅仅是为了捉拿一个二十年前的凶手吗?这背后一定还有文章吧。”
“果然是个聪明的姑娘,我就知道瞒不过你,”风秋客挠挠头皮,“的确不单单是为了领主被害这件事,背后还有更加重要的原因。但是,请你原谅,此事关系到城邦的最高机密,甚至干系到羽族的生死存亡,我没法告诉你。”
“你从来都是这样,不能说的话死也不肯说,”雪怀青摇摇头,也不再追问下去,而是换了一个问题,“他的长相什么样,你能形容一下吗?”
“他……身材不高,下巴尖尖的,鼻梁很挺……”风秋客虽然很擅长追踪他人,却并不长于口头描述他人的外貌,磕磕巴巴许久,向雪怀青勾勒出了一个英俊的青年羽人的形象。
“你的眉目就很像你父亲,尤其是那双眼睛。”他最后补充说。
“谢谢你,”雪怀青点点头,“这样至少在我偶尔想起他的时候,可以把他的脸填上去啦。”
这之后的日子里,她静心养病,羽人们则开始对她进行审问,但她绝口不提任何和母亲有关的细节,至于父亲,她原本就一无所知。由于雪怀青身体原本就虚弱,羽人们唯恐她一不小心丢掉性命,所以不敢用刑,同时羽人高傲的自尊心也不允许他们对这样一个重病中的女子用刑,因此只能试图用秘术士的读心术去探查她的记忆。
然而,雪怀青是个常年利用冥想锻炼精神的尸舞者,本身的性情也极为坚韧,当她在心里抱定了某种信念时,读心术就很难侵入了。这些日子以来,先后有十一位秘术士进行过尝试,却全都失败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重复着。
雪怀青正在出神地怀想着过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敲门声响起来了。从那轻轻的声响,她也知道来的是谁:“是叶先生么?请进来吧。”
门被慢慢地推开,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羽人端着一个汤碗走了进来。羽人的身材一般比人类要高一些,但这个羽人却比正常人类还要矮。他的脸看上去并不算老,应该还不到四十岁,额头上却布满了皱纹,头发也稀稀疏疏的。进门之后,他的目光从雪怀青脸上扫过,却又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眼神里是一种对任何事物都漠不关心的冷漠。
“药。”他简单地说了这一个字,把碗放在床边的茶几上,然后向门口走去。
雪怀青点点头:“谢谢你,叶先生。”
“我不是先生,”叶先生生硬地回答,“我是叶浔。”
“辛苦你这么多天伺候我,何况你年纪比我大得多,称一声先生也是应该的。”雪怀青说。
“随你便。”叶浔面无表情地说。说完,他不紧不慢地开门离去,又小心地掩上门。
“真是个怪人,比尸舞者还奇怪……”雪怀青自言自语着。不过不管正常还是奇怪,被关在王宫里的这个小房间内,她反倒是不断地感到一种亲切感,因为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和那么多的羽人相处。她的父亲是羽人,母亲是人类,从小一直生活在人类社会里,受惯了人们对混血种的歧视与白眼。其实这些自视高贵的羽人恐怕比人类更加歧视我,雪怀青自嘲地想,但现在他们急着撬出我脑子里的秘密,已经顾不上去想这些啦。
可是,如果我真的把那些“秘密”说出来,这些羽人大概也会相当失望吧?她想,因为我所知道的也实在太少了。
雪怀青端起药碗,一股浓烈的腥臭气味扑鼻而来。这是羽人们为了让她尽快康复而特地调配的汤药,里面包含了许多奇奇怪怪的配料,致使这碗药无论气味还是味道都相当怪异。好在雪怀青是个尸舞者,长年和各种药物毒物为伴,这一点点腥臭对她而言压根就不算什么。何况,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喝过这样的苦药,那些汤药的苦味伴随着她对父母的全部记忆。
那时候她还生活在澜州南部的一个小村庄,由养父沈壮一个人抚养长大,自幼一直体弱多病。贫穷的沈壮买不起昂贵的补品,只好找了许多民间偏方给她进补,蝎子蜈蚣蟾蜍之类的玩意儿煮了不少,居然还挺有效。但有一样病沈壮永远也治不好,那就是雪怀青对她父母的疑问。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啦,你母亲虽然那时候住在我家,但从来不主动找我说话,”沈壮对雪怀青说,“看她的脸,看她的穿着打扮,听她说话的口气,就知道她是个有身份的大人物,大人物不会和我们这些穷人交心的。她就是被人追杀逃到我们村,然后在我家借住,因为身子不方便多住了些时日而已。”
沈壮所说的“身子不方便”,是指雪怀青的母亲当时已经怀有身孕。圣德二十四年的冬季,就在宁南城领主分尸案发生后不久,浑身是血并且挺着大肚子的她来到这个山村,为沈壮所救。一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婴,为她起名叫雪怀青,又过了两个月后她悄悄离开,给女儿留下了一枚手镯。
也就是说,雪怀青不知道父母的名字(当然现在至少她知道了父亲叫雪寂而母亲的名字里有个青字),不知道父母的相貌,不知道父母的身份来历,更加不可能知道父母的现状。但是她却大致能猜到一点点,为什么宁南城的羽人们对她的父亲如此感兴趣,那绝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口头所说的“寻找杀害领主的凶手”,而是为了别的什么,确切地说,可能是为了一件东西。
如前所述,雪怀青是个人羽混血,生活在人类和羽人彼此攻伐的澜州,自然要受尽村里人的白眼。从小就没有什么同龄的孩子愿意陪她一起玩,相反孩子们总会变着花样地欺负她。除了默默忍受,她并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应对,但是渐渐地她注意到,全村的孩子都会欺侮她,却独独有一个孩子例外。
最为奇怪的是,这个孩子原本是村里的小霸王,几乎没有别的孩子没有挨过他的拳头,可偏偏对于雪怀青,他从来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当然,这也绝不意味着他喜欢雪怀青,因为每次他看到这个被骂做扁毛杂种的人羽混血儿时,总是脸色发白,绕道而行。
他害怕我。雪怀青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小霸王会害怕瘦弱无力、孤立无援的她。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在村口拦住了那个孩子。揍起人来从不手软的男孩面对着雪怀青却神色慌张,浑身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转过身就想逃。雪怀青以她特有的执拗一直死追着这个男孩不放,终于对方站住了脚,咬咬牙说出了一番话。
“你……你的妈妈,我见过,是个妖怪!你是妖怪的女儿,一定也是妖怪!”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