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那掌声而兴奋,为嗅到斗牛场斗牛的血气而激越和昂扬,仿佛在他的一生中,生来就是为了血腥而投入自己生命的。掌声里,他是用不易觉察的眼神观看了斗牛场上沙地的血浆多少的,用观众不可知的他的经验去看了斗牛背上的剑深的。他可以从斗牛场上血味的浓淡和斗牛背上剑伤的深度来判断斗牛耗去了多少生命和力气,可以从斗牛的眼神和跳起冲刺的牛蹄中获取斗牛灵魂的硬度和精神坚韧力,从而估算斗牛身上残存的力气与其秉性赋予它战斗力的大小与多少。待这一切估算都在他的表演中清晰后,被他导演的一场力量与伎俩悬殊的战斗开始了。弯腰、闪跳、回身、快捷的移步和将红布在腰间、头顶的挥舞与展摆,似乎一切都是随机的,其实一切又都是有过训练的预演和编排。表面是生死一瞬间,实则是谁生谁死都已早就写进了剧情中。如同人总是牵着牛的鼻子样,只要剧本的因果逻辑不因过分的疏忽而松散和漏洞,戏的高潮总是在斗牛的伶俐愚笨中到来和表现。而那斗牛士,总是抓住斗牛瞬间直来直往的思维,以夸张的姿势,把自己扮演成身轻如燕的勇士和智者。一闪一躲间,斗牛从他的腰间扑空过去了,他从被人以为危在寸毫的生死边缘从容不迫地跳跃出来了。于是,从当年罗马斗兽场遗存而来的人类丑陋残酷的好斗性,以血为花的人性之恶,以文化、习俗的名誉得到了满足和延展,掌声从看台上如玫瑰般盛开和献出。斗牛士脸上傲慢的笑,以人类英勇的荣誉绽开并灿烂。数万观众的掌声,冲荡着灯光的亮色而波光潋滟,笑声四溅。看台上是飞舞的金发和响指。斗牛场里是绵密浓稠的血味和剑影。空气中的音乐节奏而欢快。音乐中的空气荡动而跳跃。而这混乱欢狂的到来,皆源于斗牛在血将尽、力已竭的那一刻,斗牛士以阴谋的红色让斗牛朝自己迎面冲来时,他箭步一跃,让手里的剑准确无误地从牛背前处的某条骨缝恰到好处地刺进牛的心脏里,十几分钟前还健壮的一条生命,在一瞬间倒地毙命了。
那雷雨狂欢的掌声,就是在一个生命沿着阴谋的方向,路尽而死后,突然炸响的,经久不息的。在那掌声中,斗牛士依据裁判对自己表演的评判领到了替代奖章、奖杯的一只牛耳朵。他举着牛耳得意地向观众鞠躬谢场时,如明星捧着鲜花谢幕一模一样。
一场斗牛是要有六个斗牛士刺杀六头斗牛作为完整的表演。表演的程序尽皆相同,但因每条斗牛的重量、力气、秉性、爆发力和耐力的不一样,斗牛士在斗牛场上的演出也发生着不同与变化。有的斗牛因其生理和血脉流向的不同,助手最初把带着木柄的长剑刺入牛背时,牛血会喷向天空,如一条血虹,在空中溅起再落下。而有的牛则刀进血出,不飞不溅汩汩潺潺,流个不停。
我坐在圆形看台正北的中间位置上,清晰地看到了第二头斗牛被第一剑刺中时,它皮肉的哆嗦和眼神里一瞬间的不安和不解;看到了第二剑刺进时,它目光中的哀伤如云如雾的缠绕与飘落;而那第三剑刺进时,红布在它眼前开始更加频繁的晃动了,它的哀伤变成了愤怒,开始追着红布奔袭腾挪了。恰恰就是这种奔袭与腾挪,让它的肌肉骨骼不断地活动与挤压,鲜血伴着生命便从那血洞流淌消耗了。
我希望斗牛一上场,第一剑刺中后,它就如一只小鸡样死去倒在沙地上,而不用拿自己生命的力量去换取斗牛士的傲慢和作为人的观众的喝彩与欢笑。
我希望斗牛既然可以在血流中战斗到最后一秒钟,那就在某次奔袭抵抗中,用自己头顶的双角,抵中作为人的斗牛士的腰,把他高高地抛起再摔在沙地上。
我希望观众在站起鼓掌时,会不慎跌倒滚进斗牛场,发生一场意外,让一场斗牛不欢而散,如一场演出因停电、大雨样不得不散场。
我希望我能如战争中的将军、和平时期的总统,可以任意地修改宪法,制定法律,强制通过一项西班牙的宪法修正案,让斗牛从此自人类的生活中消失掉,而把西班牙所有的斗牛场都改为剧场、体育场或者艺术展览宫。我希望我能坐在斗牛场的第一排的贵宾席位上,而不是在遥遥远处的看台最中间,看到作为生命的健牛被人类的恶习戏谑时,而仅仅是双手捏汗,束手无策,就像一棵树望着飓风到来一样无奈和悲哀。我所有的希望在观看斗牛时,都如海潮般汹涌而来,又如海潮般的默默退去。望着西班牙人面对血迹和生命的狂欢,我无法把斗牛场内的西班牙人与斗牛场外手持鲜花向圣母献去的西班牙人联系在一起。我无法想象他们是同一国度、同一块土地、同一种历史和文化滋养起来的同一民族的人,更无法想象他们中间,有无数刚才还在向圣母献花鞠躬,而转眼就坐在斗牛场上,为一个生命的消失和血流飞溅而鼓掌。我在第三头牛背部连中四剑而血液只溢不溅时,看到斗牛士的助手要把第五剑刺下时,躁动不安地从席位上莫名地站起来,待身后的观众用西班牙语和英语呵斥着我坐下时,又泄气的皮球样,软软地坐在了席位上。然在第三位斗牛士最为精彩和掌声不断的表演中,以为他可以让斗牛一剑毙命而尽早结束这种丑恶时,他却失手连刺三剑都没有让那头红白相间的斗牛倒下去。
斗牛浑身颤抖而目光呆痴地站在斗牛场的一侧,斗牛士因连续失手有些羞愧成怒,恨不得以自己的目光代为利剑,准确无误地刺入斗牛的心脏里。就在这一刻,牛背上刀剑一片,叮当碰撞,沙地上红血浆浆,泥泞水水,空气中人的呼吸和血味缠绕纠结,场地里死亡和生命争争夺夺,吵嚷不息时,在斗牛士从助手手中接过第四剑要用毕生的力气与技巧刺入牛背的缝骨直抵它的心脏深处时,我再次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冲着看台下的斗牛场和斗牛士,狂乱地大唤着:
“你朝我的身上刺——让我替它死在这儿吧!”“你朝我的身上刺——你让我死在这儿吧!”我的唤声嘶哑而响亮,在斗牛士举剑用力的短暂寂静中,斗牛场的上空如因为寂静而引来了闪电和雷鸣,一瞬间把宽阔厚重的寂静撕破了,使所有台上台下的目光都朝我排山倒海地推过来。他们听不懂我的狂呼和叫唤,不明白在一个身处西班牙的中国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转眼都从看台上旋而站起身,用以西班牙语为主的各种语言唤着和问着。这当儿,对我的唤叫声五颜六色,质疑声此起彼伏,斗牛场上仿佛戏到高潮处,有一枚炸弹轰然炸响了。我对这些质疑和唤问不管不顾,旁若无人地由看台中央跳到看台的过道间,再由看台的高处沿着台阶朝下跳跃与飞奔,撕心裂肺地对着斗牛士呼叫和请求。
“你把我刺死在这儿吧!”“你把我刺死在这儿吧!!”
然后如运动员样冲破各种语言、语音的惊异尖叫的防线与不解,纵身一跳,跳过斗牛场高大坚实的观众隔离墙,跌倒后爬起来,面对十几米外斗牛士僵在半空的亮剑,把我的胸膛迎着冲去了。
这时候,似乎斗牛场上不同肤色的所有人,都已明悟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慌乱偌大的看台上,又轰轰隆隆安静下来了。世界如同彻底死去般,寂静再次伴着惨白惨黄的惊恐,铺天盖地地漫在斗牛场。在这死静中,我看到我的脚步,如雷一样炸在斗牛场的沙地上,看见我的呼吸急促而坦然地朝着剑锋卷过去,看见我这些时日朝思暮想的愿念终于要相遇死亡、迎向死亡了。我看到死亡沿着斗牛士的剑锋来伸手拉我那一刻,斗牛士本能地朝后退一步,把他已经挂着我上衣的剑尖朝下压一下,那剑峰就秋风擦着枯黄的树叶般,朝着地面调向退去了。
而我身边背伏四把木柄刀、三支钢锋剑的魁伟的斗牛,在我冲到剑前的那一刻,它望了我一眼,便如倒塌的一座山脉样,轰然地倒在地上死去了。
在它结束自己的呼吸前,它用最后的力气望望看台上座无虚席的三万多观众,眼睛上挂了两滴硕大浑浊的泪。
5.生死马德里
10月14日,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不在马德里结束我的生命了。
如在巴塞罗那和萨拉戈萨一样,我在马德里的地图上,随手指一下,请出租车把我送到距那一指最近的酒店里。入住后的第一件事,不是习惯开着所有的吊灯、台灯和壁灯,查看一下房间设施的好与坏,而是从六楼爬到十二层的顶端去,看那楼顶是否适宜我在最宁静坦然的时候跳下去。因为那儿楼顶封闭,没有留下通往顶端的梯道,我从这家宾馆很快退房了。到了第二家,到了第三家,直到第四家位于马德里阿尔古埃区的HOEEL TIROL典雅古旧的宾馆里,我看到第八层的楼顶开放而通畅,往前去是宽敞的平台和低矮的砖护栏,只要我把身子倾一下,就可以倒下去了,把生命结束在一条繁华的大街上。往后去,是一处用实木铺建的阳台和健身房,楼下是一条清澈的河流与林地,跳下去我会永远安静沉默在丝毫无人打搅的水边林木下。
我选择这家宾馆住下了。
我心满意足地选择好了我结束生命最后的期限、方式和地点。然后,我如一只流浪于天涯他乡的狗,白天沿着我对马德里一知半解的道听途说信步地走,平静而不慌不忙地品评着这个城市的街道、树木、建筑、花园和路上遇到的每一群人,最后我把这个世界上著名的城市感觉为,它不是一个男人,也不是一个女人。它不像巴黎和巴塞罗那样充满着成熟女人的浪漫与情调,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向行人抛着媚眼和飞吻。也不像希腊的雅典和意大利的罗马样,仿佛一个苍老的学者,高高地站在或坐在可以面向世界的讲坛上,闭目不言,却又道尽了人类的历史、文化和哲学。伦敦是一个饱经沧桑却又衣冠楚楚的中老年人,柏林是经过了无数战争并多处中弹却没有倒下的男子汉。而北京和纽约,则是在草窝宿了一夜的乞丐来日醒来时,双手却从梦中抓住了金条的暴发户。泰国的曼谷是个应招女,朝鲜的平壤是个无赖汉。世界上所有的城市,其实都是一个人。有的是长者,有的是孩童,有的是婊子,有的是嫖客,有的是盗贼,有的是被偷后无力还手的懦夫或只会哭泣的小姑娘。
而我所匆匆认识的马德里,它不是一个人。它是一个男性和女性拥抱时,而永恒在一起的一个结合体。那男人读过无数的书,那女人有过许多浪漫最后终于把心缩回在了最为优雅的平静里。那男人有过无数的跋涉与阅历,那女人贤淑大方,每天都把一个乡野的家园收拾得山清水秀,屯满仓流。那男人二十几岁,充满青春的朝气,随时都会告别和出发,而那位少女嫣然一笑,用她的深情指了指为小伙准备好上路的衣物、钱两和思念。
在马德里,男人是一棵树,女人是一片湖。男人是一条游动的鱼,女人是一条奔流的溪。男人是餐桌上的鱼和肉,女人是淳美的葡萄酒和橄榄油。男人是一柄剑,女人是可以抵挡剑的鲜血和盾牌。男人是哭泣的孩子,女人是抚喂孩子哭泣的母亲和姐姐。
男人和女人拥抱在一起时,时间停顿了,河水滞流了。他们结合在一起,看去是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看去是一个人,却有各自跳动的心。这就是马德里的神力和魔力,是马德里与众不同的独有和深邃。
我去游览了马德里的太阳门广场和皇宫,去品味了普拉多博物馆、索菲亚王后博物馆和市中心的雷蒂洛公园。在那些建筑并不出众的博物馆里,每一张价值菲薄的画都可以让一个中国的中型企业兴起或倒闭;每一张价值厚重的画,都可以提升一个民族,甚至是一个国家的艺术高度和文化自豪度。马德里有权利为拥有那些油画而得意。马德里有权在拥有三个世界顶级博物馆后,而朝当今世界艺术蔑笑和讥嘲。也许他们拥有得太多了,反倒物极必反到每张价值连城的画都可以让观众轻视和抚摸,拍照和录像,甚至包括毕加索曾经寄存在美国的巨幅《格尔尼卡》(Guemica)。当年这位世界的怪才说,一日西班牙没有民主和自由,一日就不要把我的《格尔尼卡》送回我的国家里。这幅人类灾难的史诗画,宽三点五米,高七点八米,画面中是1937年4月26日德国空军对西班牙巴斯科重镇格尔尼卡狂轰滥炸的血凝与坟场。毕加索愤笔怒彩地描绘着***主义对人类的迫害与侵蚀,也因此,毕加索有了《格尔尼卡》等一批这样正义、愤怒的杰作而被后人不仅称为是伟大的画家,还是伟大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是上帝有立场、有思想的儿子和我们人类有灵魂思考的代表者。1975年,西班牙获得了民主与自由,《格尔尼卡》心随人愿地从美国回来了,作为镇馆之宝挂在索菲娅王后艺术中心的二楼六号大厅里。可是它因为回来了,它的国家除了对它拥有的骄傲,就不再像当年渴求它回来时那样珍重和爱惜。拥有者忘了画作作为一件物品也是会呼吸、要营养、知冷知热的生命物体,呵护与爱惜,会延长物品的生命力,会让画料和颜色在时间中细胞活跃,韧力强劲,不至于让我们过早地发现色料的衰退和腐蚀。
说起来,这也都是杞人忧天的事。一个人拥有珠宝太多了,他必然会视珠宝如同沙砾样;也如同每人只有一次的生命,必然会对生命的存在与死亡慎加考虑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