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阎连科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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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亲爱的,西班牙(6)

“走在大街上,我们是个普通人;坐在这里我们才是一个作家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个,那天黄昏最终要去时,作家们为了寻找一个说话的落座处,把我带到了这家咖啡厅。欧洲人对咖啡的热爱如他们的男人对女人的热爱样,从而使所有咖啡厅的暖香里,都有女人的脂粉味,都有男人的书卷味,更何况这家有一百多年营业史和无数名人光顾的咖啡厅,其实也正是马德里成千上万的咖啡屋被文化与浪漫情怀滋养起来的一部分,是西班牙人对生活酷情痴恋的写照与演绎。然而,在那充满慵懒、享乐和悠闲、淡静的落处里,由几个东方人坐下来,喝着咖啡,谈论生死,显得是那样的不伦不类、扭曲怪异,就像在幽静的图书馆中不卖茶水而专卖糊涂稀饭样,就像在声光现代的舞台上,演出最为民间的皮影戏,所以那个叫阎连科的小说家,他一直没开口,却隔桌给我塞了一张纸条儿。纸条上写了那样一句话:

和我们一道到西班牙的南部走走吧。就是我们离开西班牙后你重新留下来,哪怕你重新选择死,我们也算尽过同种同族之责了,不需要再背负中国人的道义之疚了。

7.托雷多遐想

如果有人问我,世界上最令你难忘的城市是哪儿,我会沉思一会儿,同跟我走过不少去处的双脚商量一阵子,很谨慎地回答说,应该是西班牙的托雷多。

从马德里向南开车几十分钟后,并不奇峻的山脉上,有一座古城出现了。建筑遇物赋形,依山势而立,风格依文化、历史而成,层层叠叠,此遮彼显,错落有致地叠拼成积木塔的物形和城貌。中国人说起重庆山城时,常常为重庆的依山而筑感到了个性与情趣,而与托雷多的依山而筑相比较,重庆就只是建筑上的无奈之举了。

重庆是一个城市沿着一个山面堆积叠高的。托雷多是从四面八方绕着一个山峰围叠而筑的。重庆的阳光常常躲在云雾间。托雷多的阳光从不自私、避闪和吝啬,从天空下射时,不是一光一柱地照,而是把光亮倾盆大雨般朝着城里倒。走在托雷多任何狭小的街巷里,太阳的浓度都让你趟不开,可又不是那种带有强烈紫外线的芒刺和炎烈。

它就是那么透透彻彻地亮。因为它的亮,人们走在城街上,会怀疑自己是否穿了衣服也会被人看到内里去。也经常为此产生一种天真的邪念,看到对面有亭亭玉立、又丰硕诱人的游人美女或西班牙的金发女郎走来了,企望借着那光亮,也能看到人家的内里去。

见到的文字介绍说,托雷多是作为一个帝国城市闻名于世的。那里曾经是古西班牙和罗马帝国的文化交汇地,集合了一座又一座的清真寺、犹太教会堂、教堂和博物馆。在那缓高慢低的街巷里,就是我们这样没有信仰的浅白者,也会得到来自宗教通过建筑给我们传递的清寂、善良、美好的人生信念和暗示,如同历史将中东地区与天主教的西班牙嫁接样,托雷多是这文化嫁接的一个历史口,狭斜上下的街道,被博物馆和清真寺、教堂围就的池形广场,以及各商家、住户、学校、机关清一色的内部庭院构成的城市迷宫,不禁让人想到在世界地理电视中,看到的大马士革的麦地那、开罗和摩洛哥。可是,那些地方又哪里是可以和托雷多相比相论哟。

那里,有了太多的人,缺少了古城应有的一份静寂和落寞。古城,是不应该没有落寞的。落寞,对古城是一种时间深刻的美。更何况,托雷多的中心还矗立着庄严的哥特式教堂和经了严酷风雨洗礼的阿尔卡萨尔古城堡。教堂和城堡,被时光剥蚀,却又顽强地透着无人问津的沉稳和抵抗,在那份无人问津的鲜明落寞中,有着托雷多古城的忧郁和沉默,可也有着我自如此的傲然和不管与不顾。

我只要立在这儿,就可以傲视群雄了。我只要立在这儿,就可以让世界上所有的古城向我的独有表示一种尊敬和屈膝。

我只要把我的坦荡、尊严和不亢不卑的落败,不藏不躲的忧伤,一览无余地交出去,那么,我就是托雷多了。我就有了世界上所有古城不可替代的美和让你辨析不完的神秘忧伤了。在世界上所有的城市中,忧伤是最能打动人心的。没有忧伤的城市,就如同从未读过书的站街女。而恰在托雷多,它的一街一道、一石一砖和城里的一草一木,都透着远离了现代又远离古代时期的偏远和孤独。那一种被古文明和近现代文明抛弃的落寞感,像是路边失去儿女和房舍的一个孤寡老人样,脸上的无奈和他对无奈的挣扎与抵抗,都以忧伤的叙述写在天空下,使人无论走在托雷多的哪儿,都想去它的残砖断垣上摸一把,如善良本能地要搀扶横过马路的老人家,都想让人在托雷多几无平坦的上坡下坡的石板古道上,以孝子之心伏下亲一口,并以跪拜表示对这座古城的敬重和尊崇。

尤其在那黄昏里,托雷多沐浴在疲惫的温暖间,不知从哪儿吹过来的十月的风,轻轻地掠过你的脸颊和发梢。白天的游人已经回了马德里,或赶车到了西班牙的下一胜景去,譬如是沿着从历史中堂·吉诃德的足迹新开设的风车与驿站,去感受西班牙旷野的诗意和胸怀。那么,你终于有幸留在了托雷多的清寂里,得到极致的静默境界,听到了风从十六世纪街巷古墙上吹过的呢喃与私语,如同夜里的草与月光的说话声。看见最后一抹日光从街道和古堡的墙壁抽去时,犹如绸纱从百岁老人干裂的手指中抽去的停顿声。还有那空无他人的一道斜街里,你独自坐下来,不知所思,心有所栖,而又觉得是在贪图享受着某种境界的净美时,有教堂的钟声脆缓缓地传过来。寻着那声音扭回头,却看到一个修女拿着一把自种的青菜和一本旧书从你身后走过来,你弄不明白青菜、书卷和修女结合在一起,具体的隐语是什么,但你看到她一袭漆黑的长裙和洁白如雪的脖领,是那样纯洁、纯正地搭配着,还有她人在中年却满脸都是老年读书人面对世界的平静和不惊不乍的稳妥,你就终于牢固地坚信了修女截然不是一般常人的判断了。加之她带有一些棕色人种的皮肤和走路不急不缓的诗韵,这是托雷多黄昏时随处可见的一个场景和日常。而在你,一个东方人,一个中国人,一个到西班牙是为了死的人,便忽然臆想到,中国北京的故宫中空无他人了,毛毛细雨里,只有你和秋天来自碎砖缝中的荒草陪伴在一起,以为这就是一天、一生的结束时,荒草、古砖、清静中,忽然传来了千年古琴的弹奏声,使你不得不从一天的结束中扭回头,去听、去看那琴声和弹琴的人。

到这儿,你看着修女从你身边走进了一道石框古门时,就像古琴被收起来放入了紫檀的琴箱里。

一天和一天的黄昏就这样过去了。

月亮不是从托雷多的哪儿升将起来的,而是从托雷多的古堡、博物馆及教堂的半空缝中漫溢出来的。弯曲的街巷里,到处都是月光落地的细流的响。所有街巷的餐馆里,尽皆灯火通明,音乐欢愉,独属于西班牙的美食、酒香披着明亮,夹着乐奏,在巷子胡同里伴着月色四处地流。无处不在的酒吧间,白天也都开着张,但你却视而不见它。可现在,夜晚到来了,它们显山露水、出人头地了。托雷多似乎沉没在了酒吧和餐馆的美味中。为了饕餮古城黄昏后的美,你不用进酒吧,也不用进餐馆,你仍然独自在托雷多的街巷里转,一面感受着一个城市沧桑后的孤独和忧郁;又一面体会着它孤独中的热情和忠贞。就那么走,嗅着几百年前的墙壁和地面石头发出的淡淡温馨与忧愁,也嗅着四处流淌的浓烈的面包、烤肉和葡萄酒混在一起五颜六色的香,还有月光中的清水味,树木花果中的植物味,以及全世界都大同小异的石墙砖缝中蛐蛐那银饰碰击的脆朗朗的叫。

终于的,你发现你每走一步,鞋尖上都踢着一首诗。终于的,你发现这个城市本身就是中国的唐诗和宋词。终于的,在你稍稍有些疲惫时,有一家酒吧如期而至,立在你面前。

也许西班牙人是因为酒吧才体会到人生意义的。没有酒吧的地方,一定是没有西班牙人的落脚处。他们国家的每一百个人中,就有八点六个酒吧屋,平均每十二个人就拥有一个酒吧呢,就像中国大多的乡村里,平均每户人家都有一个超生的孩子样。而且你随便走进哪家酒吧都一样,温馨、浪漫的情调,和中国超生孩子单调乏味的生活成反比。

我被一家酒吧中带着鼓荡气息的音乐拽进了一道古旧的房门里。这家极不起眼酒吧闪在一条小街的丁字路口上,门口只有昏黄两盏灯,以为内里是一间两间小屋舍,然却走进去,别开洞天地有着二百多平米的一个大厅池。

原来这里竟是带有说唱表演的酒吧歌舞厅。

时间是晚上十点钟,对西班牙人来说,晚上十点是他们刚刚坐在晚饭的餐桌上没太久。而在这个时候里,表演已经开始了,舞台上俊男靓女的演出,没有一句我可以听得懂,但台下的座无虚席和到处都是拿着饮料、啤酒、火腿和面包站着的托雷多的居民们,他们边吃、边喝、边笑和时不时腾出双手的鼓掌,如足球现场上的氛围感染了一个并不热爱足球的观众样,我要了一杯啤酒,随意站在了人群里。在那有些混乱的热闹中,台上的歌舞是边跳边唱,边把自己身上一件一件的衣服脱下去,挑逗引诱地把自己渐到隐秘的地方半遮半掩地露出来。以为这是中国说的黄,而托雷多人说这是他们当地在寂寞中由历史、文化和民俗共同创造的滑稽剧,犹如中国东北的二人转,无非是语言和表演的人数、方式不同罢了。以为这些表演有些俗,可它却长期在托雷多最为脱俗的古城有无数的年年月月了。以为演出是和旅游经济混在一起的,可后来知道坐在台下的,绝多都是托雷多的老居民。

这让你感受西班牙人是为了生活而活着。为夜而活着。

生活的快乐比生活中的其他都重要。金钱、地位、美女与俊男,荣誉与未来,一切都要服从生活快乐这条基本的人生准则与法绳。快乐是生活的核心,其余都是核心的扩散与枝叶。快乐是生活的根,其余都是根上的树干、枝丫与果实。

我在这个歌舞酒吧一直待到深夜时,虽然听不懂,却有一种关于生活与生命的感受会从人群漫过来,把我淹没在那些歌舞、音乐和托雷多人的笑声里。尤其台下中间坐的几位年届八十岁的男女老人们——我特意去问了售卖啤酒、饮料、火腿的胖姑娘,她说他们和她一样都是托雷多人,三十几年来每隔两天都要到这家酒吧喝酒、用餐、看歌舞。歌舞的演出几乎都是一个程式和惯性,先是唱与跳,后是唱、跳加笑闹,再到高潮时,就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扔在台上或者台下的观众中间。往台下扔去时,又一般都是扔给台下的老人。哪怕是舞女的小衬乳罩也朝老人身上扔。让我惊讶的,是那些古稀的老人,他们端着啤酒,喝着饮料,当艳丽的乳罩落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不闪不躲,笑得前仰后合,甚至舞女高耸着乳房从台上跳到台下来,在那抖乳舞中颠颠狂狂,竟可以把自己的乳房抖在老婆婆面前几乎擦在她脸上,而那老婆婆,却为舞女可以把乳房抖得如风中的吊铃样,为舞女不停地喝彩与鼓掌。

观众们,也为老人的坦然、快乐而鼓掌。我为这情景困惑了。我被西班牙人的生活态度震撼了。

我觉得我虽来去匆匆,但似乎多少认识了托雷多古城和这古城的居民们,知道了有一种生活并不在于你的心有多么深刻和复杂,而在于你的态度有多么简单和鲜明。托雷多这座古城是忧伤的,而这儿的居民是快乐的。他们为古城而骄傲,古城为有这些深明人生与生活含义的居民而自豪。人类所有需要人们纠缠不清的思考,立在山脉上的古城都替人们完成了,因此间,古城最需要被它庇护的人,终于有了一种简略、明快,哪怕是有些慵懒、享乐的生活与存在。如果不是为了这,古城数百年来经历的那些战争、风雨和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谁比托雷多人更理解这座古城了。也没有谁比西班牙人更理解他们快乐原则下的生活方式了。我从酒吧独自出来时,托雷多古城里灯火点点,咖啡的香味混合着葡萄酒、烤面包、熏火腿和来自各个餐馆、酒吧的音乐,在寂深的古城小巷中弥漫与荡动。月亮已经从古城的前部到了后部去,婆娑的树影带动着风和星光在那些古石墙上摇。对于西班牙,对于托雷多,午夜是他们夜生活的初始端,午夜前的吃喝与欢乐,只是夜生活的序幕和前奏。这是一个因懂得生活才为夜生活活着的国度和人们。而我们,我自己,独自走在托雷多深夜的深巷里,唯一想要感叹的,是可惜自己不是这个国度、不是托雷多的人。

8.阿尔玛格罗的街思

把阿尔玛格罗看作一个市,不如把它看作一个镇。依中国人的理解,从这个小市的这端走到那端去,拄着拐杖慢行也就三十分钟吧。

阿尔玛格罗在西班牙、在欧洲的不可小觑,是因为在这里发现了世界上最早的戏剧演出场——十六世纪留下来的剧院。因此,这儿成了世界舞台剧的源头和圣地。我像一个卸不掉的嚢肿、瘿瘤样,被这个中国作家团,又拖着背着到了阿尔玛格罗。他们去世界最古老的剧院看演出,去西班牙导演阿尔莫多瓦拍过电影的庭院看旧迹,而我就留在阿尔玛格罗幽静的街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