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那儿的街,是因为它和托雷多的街巷完全不一样。房子一律都是两层、三层的灰青瓦。墙壁都是一律的洁白色。各家的大门,又都各自别出心裁地绘制出不同的花样和图案。地上一律都是灰砖或石材板。而最为重要的,是这些街道都宽到汽车行驶不需加设单行线,且笔直流畅,却又几乎没有行人与车。偶有停在谁家门口的私家车,在那儿似乎只是为了欧洲村镇的点缀和住宅有人的证明物。各家的藤蔓要么种在墙外边,让绿色四季不衰地爬在院墙或房墙上,或者是院内上百年的树,枝叶漫过院墙伸在、遮在街道里,把一个城市弄得随处都是诗意和韵味。
确真的,这个阿尔玛格罗,其实就是一首散文诗。这里的每一处景色,你从任何角度望过去,都是一幅恰到好处的画。这诗与画中的简略与洁净,让你忧心自己的脚会弄脏人家的街道、地面的韵律与格式。我在这里走着时,西班牙首屈一指的女性汉学家、作家团的组织者、塔西安娜教授回来找我了。因为她工作在马德里的大学里,而家就在这个城市这样的街道内。她带着我又走了几条街道后,忽然对我说,我请你到我家里坐坐吧。
也就在一条洁净如洗的街道中间进了她们家。大门是可以开进汽车的双扇旧木门,门框两侧的墙柱是凸凹别致的抽象画和抽象实物垒砌起来的。有三百平米的院里铺了砖,而前后的楼房里,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了,只还有七十岁的母亲守在家里边,空阔中显出寂美的诗韵和这个城市、街道完全一致着。还有庭院里碧绿的树,墙壁上的藤,都让人觉得这个院落不仅是这个城市的一部分,而且是这个城市掀开页码后的最深处。
我跟在塔西安娜的后边走,听她介绍这个院落的来历与她父亲生前对这个院落丝丝如扣的爱。再到院内楼里的一层去,看到到处都挂着她父亲生前画的画。她父亲是西班牙的建筑家,也是业余油画家。那些他死后留下的油画、素描和未完成的画作,无论是风光、人物或者实物画,都被她的母亲布置在房内和楼梯口,使她和母亲走到哪儿都可以看到父亲和她们永远在一起。
而看了后楼又到前楼的二楼时,我见到了一间屋,那屋里的布设,陈旧朴素,每一样、每一处都和今天生活的诗韵有些不一致,甚至有些地方凌乱芜杂,仿佛有无数年月房间里都没有进过人。仿佛这间屋是一张画作创作到心烦意乱时,画家拿起绘笔色刀随意胡乱地涂。
可那些东西却是干净的,尘灰不染的。
我们就站在门口上,看了一会儿后,闻到一股潮湿、霉腐的气息扑过来,在那气味中,塔西安娜说,这是她父亲生前的工作间,设计或绘画就在这屋里。说她父亲不在后,母亲把这屋子的原貌一丝不动地留下来。除了她和母亲外,母亲一般不让别人踏进这间屋子里。然后,在绵长无言的沉默中,我和塔西安娜从楼上走下来,站在她家空大的庭院内,她说父亲去世后,母亲已经在这开车要六个小时才到马德里的偏远地方独自生活了好多年。因为,父亲从这个院落去世了,母亲的全部也都随着父亲的死,而留在这个小城市的街道、院落和楼屋里。
塔西安娜说,母亲在这儿,总感到父亲还活着。塔西安娜说,在这儿,她每次回来关于父亲的全部记忆就会涌上来。
塔西安娜说,我是西班牙人,虽研究中国文学和文化,可我最弄不明白的是,中国人的生死观。说人活着,本身就是意义了,为什么还要去寻找生和活着的意义呢,活着不就是意义吗?说比如门外那些洁净、宽敞的街道吧,你说它是干净、整洁才有意义呢,还是如中国北京的大街小巷样,到处都停满了汽车才更有意义呢?西班牙人觉得那停满汽车的街道虽然堵,可它蒸蒸日上、充满奔腾的活力啊;可中国人看西班牙小城的安静才有诗意、才像你们桃花源中的乌托邦。其实哦,她朝我笑了笑,给我端了一杯热咖啡,说你的生活、你的经历就像是北京的大街样,意义全在这繁华、闹乱中。而死是想从那闹乱的大街搬到西班牙幽静无人的街巷里。可是当真搬来了,你的生活就彻底失去意义了。
她说,听我的话,你还是和这个作家团回到你们北京的街道那边吧。我母亲守着她的记忆,活得和每天泡在酒吧的老人一模一样,而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记忆抛弃呢?
9.马拉加的剧情之爱
十月十八日到了科尔多瓦。十月十九日,到了马拉加。
我们一路南行,终于到了西班牙的最南端。站在马拉加金黄的沙滩上,隔海相望,似乎可以望见摩洛哥。
科尔多瓦的记忆,是参观世界上最大还是第二、第三大的清真寺,那个正方形的巨形建筑,意义并不在清真寺中森林般的墙柱、彩绘和信徒在那儿留下的最为虔诚的滴血故事和记载,也不是说这个清真寺怀念着穆斯林在他们的聚集地,把它们的宗教信仰主导延续了八百年。至于大清真寺所体味吸收的流行于当年大马士革的建筑理念和经验,把拱门整建成叶形或者马蹄形,加之砖瓦装饰、文字和花卉的艳丽图案,繁复的泥灰粉饰,安宁平静的内院和钟乳石的天花板等等,都只是一种年代、历史、文化和风格。而位于科尔多瓦的大清真寺,其根本的意义随着战乱和历史的更替,当穆斯林被犹太教或者基督位移替代时,而大清真寺没有被战乱和宗教争夺所破坏,而在大清真寺内辟设了教堂区,保留了伊斯兰的宗教存在和信仰,使不同信仰的基督徒和穆斯林可以和平、亲近地从一个门洞走进去,同时在一个不同信仰的大厅内,去跪拜各自不同的主和神。
大清真寺告诉我们,不同的宗教都共有一颗博大包容的心。没有这颗心,宗教的灵魂就没有那么大。
还有科尔多瓦的弗拉门戈舞,在半含着伊斯兰忧伤的音乐中,张扬的却是欢愉、幸福和快乐。舞者的踏脚之快和来之击掌震耳的音乐节奏,把听众、观者在火热激烈的情绪中,从一个城市送到了另一个城市去,让你目不暇接地感受西班牙的人文文化和内心。可在我,随着作家团最后行程的到来,关于死,关于生,关于生命的活着和快乐,忧伤、奋斗和堕落,沉闷、阴郁与选择,在我的内心黑黑白白、冷冷热热地混搅与翻腾,使我再次彻夜失眠,不知所措,人已经疲惫到连走路、视物的力气几乎都没了。
然而,如同大家说的没有偶然和戏剧性,就没有人和人类的历史一模一样,从科尔多瓦到了马拉加,我在西班牙求死求生的剧情在看似偶然的情节里,有了意外的转折和演进。作家团从马拉加起飞返回中国的机票里,他们也替我订了一席座。他们说,我们只能这样了。你的生与死,都不能再由我们决定了。我们只是希望你同我们回到中国去。就在我似乎只有跟着他们回去活着或者留下死去的非此即彼的选择中,西班牙这个充满戏剧与浪漫的国家,让我在马拉加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剧情与发展。
这段剧情给了我新的选择和可能。我随着作家团去参观了毕加索的博物馆。在毕加索的故乡看到了毕加索生平的许多用物和我未曾见过的一张画——那张毕加索在十二岁时画的差不多和他同龄的小姑娘。她朴素、天真,满脸都是一个儿童对美好的向往和渴望。小姑娘的头发带着田野的风声和草气,脸上的粉淡如同正在阳光下欲开欲绽的花。戈雅的画是让我从他年轻的欲望看到他年衰的绝望,这正是一个正常的生死逻辑和不可更改的命运。而毕加索的画,我从巴塞罗那看到马德里,从马德里又看到马拉加,却是让我从他的老年看到童年的,这一线路和毕加索画史的颠倒,让我心中有着蠕动的曙暖和柔美,这也似乎预示着我人生剧情虽为庸俗却充满人间烟火的好。
参观完毕加索的博物馆,是下午四点多,我不知道这个时间对我有那么的巧合与偶然,只是想着毕加索十二岁的美好与纯净,然在走出博物馆的那一刻,那一偶然、意外的剧情到来了。一个故事或剧本进展到了新的一章或一幕。它的背景如果是在中国或东方的任何国家里,就都显出了虚假与做作。
可它发生在了西班牙。发生在了西班牙最南部的马拉加。
从博物馆里出来时,在飞机上和我并排邻座的那个亭亭玉立的西班牙姑娘站在大门口。下午西去的落日,在她满是光亮的脸上仿佛油彩般。她就立在博物馆的正门前,穿一身更为火红的裙子和平跟鞋,如机场、车站接人那样盯着从博物馆出来的每一个人。看见我们后,她风吹火起地飘过来,脸上的惊喜和灿然,仿佛她导演的一部戏剧在掌声中终于拉开了幕,而后她笑着登场了,到了台前介绍这部戏的创作经过。
她依着中国礼节在惊讶中和大家一一握了手。对作家团也好似对我声惊语异地大声说,她自马德里碰到同机的作家团但是没有找到我,她就相信她一定可以在马拉加的毕加索博物馆或者老城旧居的“一线天”胡同碰到这个最终要到马拉加的作家团。她说她相信,作家团会把我从马德里的哪儿带到马拉加。所以,她连续几天都在马拉加最负盛名的博物馆和游人必去的那些马拉加最独特的一线天的胡同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