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阎连科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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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感念老师

有一天,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只小鸟落在我书房外的窗台上,我正在写作,没有介意它的存在。于是它就渴求地望着我,几声啁啾。待我抬起头来,它却抖抖羽毛,扬飞而去。一切都如一次神谕的暗示,都如羊皮书上留下的一行不可解读的文字。几天之后,一场雨后,当阳光透窗而入时,我看见书房外的窗台裂缝里,横卧着一片羽毛,从羽毛下面,小心翼翼地长出了一株嫩黄幼小的苗芽。

我把这株苗芽移栽到了楼下的草地。后来,它竟长成了一棵小树。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位师,他瘦小、干净,讲略带方言的普通话。无论是板书,还是毛笔,再或钢笔的书写,都有魏体的风骨。是那种魏、柳相揉的风派。他不光字好,课也讲得甚好,在我那时的感受中,他的学问不仅在学校,在镇上,乃至在全县都是盖着世的。

每年过年时候,村里许多的体面人家,都要请他书写对联。年前的几日几夜,他写对联能写得手腕酸痛。为写对联熬至三更五更,甚或通宵,并不是件稀少的鲜事,和农人在麦季里连夜在场上打麦一样。

从小学升至初中,他还是我的语文老师。课本上有篇文章,题目好像是《列宁祭》,作者千真万确是斯大林。是斯大林写给列宁的一篇祭文,很长,三大段,数千字,是我那时学过的课文中最长的文章。老师用三个课时讲完课文以后,让我们模仿课文写篇作文,我便种瓜得瓜地写了作文,很长,三大段,数千字,是我那时写过的作文中最长的。

过完周末,新一节的语文课上,老师把批改后的作文分发下来,我的作文后面有这样一行醒目的红笔批语:“你的思路开了,但长并不等于好文章。”然而,在之后不久的一次学校组织的全校优秀作文展示中,文好、字好的,都被语文老师推荐上去,挂在校园的墙壁上昭示展出,就像旗帜在旗杆上招展飘扬一样——这其中就有我。

有我那篇最长的作文。后来,我的作文写得都很长,因为我“开了思路”。现在,我在努力把文章写短,因为我终于明白,“长并不等于好文章”。

前些时候,我回家乡电视台做有关我的人生与写作的电视节目,主持人突然播放片花,片花中有三个人在讲我的过去。讲我过去的学习、读书和劳作。他们分别是我的母亲、战友和我的老师。当我看见这位三十年前教过我四年语文的张梦庚老师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时,我猛然哭了,眼泪夺眶而出。

他已经老了,七十多岁,但依然是瘦削、干净,讲略带方言的普通话。

而我,是讲略带普通话的方言。而我,也已是人至中年。

从家乡做完节目回到北京,天气酷热,但我楼下的那片草地却还依然旺茂。草地中的那棵小榆树,又长高了许多,在风中摇来摆去,正有几只小鸟在栖枝而歌。

2006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