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感念,会从最初的某种疼痛开始,被时间抚平,直至淡然地忘怀;还有一种感念,会从一种悄然愕然而始,之后如同树叶飘逝一般,以为季节已经掩埋了那种飘逝。可是,随着一日一日走来过去的岁月,那种似乎淡泊忘怀的感念,反而变得清晰起来,有形有物,声声色色地活在了你的脑里,活在你内心某个敞亮的角落,如同当年飘逝的那片树叶,以为已经被黄土埋没,可在来年,或者来年的来年,却生出一片芽儿,被岁月和时间养着,终于成了你记忆中无法忽略的一棵树木,甚或,是记忆之林中的一棵大树。
他叫朱传雄,十九年前,是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一个编辑,普通的编辑,四十几岁,我只和他见过一面,通过一次电话,有过一次有去无往的书信。那时候,八十年代末期,中国文学正值黄金时期的尾声,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读书,别人说我是青年作家,其实只是一个爱好文学的青年,发过几个中篇,和三个两个的短篇,刚有了所谓的“瑶沟系列”。表面看,那些作品被各家选刊来回地选着,也被批评家们偶或说着评着,实则里,在当时繁闹的中国文坛,我的写作显得平静、传统,一如一条河流中漂浮的枝叶;或者,是浪花涛声中的一粒水滴。可是,在非常普通的一天里,我接了一个电话,朱编辑在那电话里作了自我介绍后,说要给我出一本书,让我把稿子整好送去或者寄去。我在那个电话中愕然半天,以为是一个硕大的烧饼,突然从天空落下,砸在了我头上。因为,那时候虽然文学热闹,出版书籍却是一桩难事,名家们的小说集,出版后能卖五千册,已经算是上好。因此,也就在周末的空闲时,把几个发表过的中篇,送到了朱编辑的办公室里,因着他要开会,和我说了几句客套话,也就匆匆去了。事情也就这样,再无和他有着来往,也就从那学校毕业,从北京回到了河南开封的部队。可是,几个月后,收发室给我送去了一大包的书籍,打开一看,竟是我一生中从天而降的第一次出版,那部二十八万字、把六个“瑶沟系列”的中篇连缀而成的长篇小说《情感狱》。我惊喜,木然,独自在办公室中走来走去。最后,直到坐下给他写了一封充满真诚和感谢的信件,特意跑几里路投进邮局的信箱,心情才算平静下来。然而,他没有给我回信。一周,一月,三个月过去,我没有接到他的回信。到那本《情感狱》油墨的香味都已散淡不在时,到以为一切都已过去时,在某一天的中午,我在办公室赶写我的小说时,我在解放军文艺社工作的同学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朱传雄编辑不在了,癌,火化了,他刚从殡仪馆告别回来。
我错愕地在办公室握着耳机,望着窗外的天空,阳光明亮地刺着我的眼睛。窗外树枝上的落鸟,叽叽喳喳地叫着,透过那些叫声和夏天繁茂的树叶,远处的天空,寂静辽远,仿佛无边无际的空洞和不复存在的另外的世界。
事情也就这样,我一生中从天而降、给我送来第一本书的编辑,只和我通过一次电话,见过一次面,有过一次有去无往的书信,然后他就去了。在他走后的将近二十年里,我没有认真计算过我写了多少小说,出版了几十本书,我的写作究竟有了何样的变化,可每次有人联系给我出书,或者接到新出版的书籍时,他就会豁然地站在我的面前,使我的那种悄然默然的感念,一点一滴地渗透着走进我的内心、我的魂灵,使我不得不去注视着他,注视着我的出版和写作,就像空旷的原野,不得不去品味、注视这二十年来孤独地生长在它胸膛上的一棵树木。
2008年2月27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