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石头能证明什么?甲地和乙地的石头除了甲地乙地的差别之外,还有什么不同?能说明沙和土结合的悠久历史吗?石头掷在田野能漂起水中的涟渏吗?掷在水面能如木头树叶样不沉而浮吗?还有石头可以充饥解渴吗?石头对一个地质学家使他如获至宝,可对我们它有什么意义呢?正如古长城废墟下的青色断砖,在那废墟的草间,它是一种历史和美,是一个民族的性格和行为,可当它离开那长城的废墟,除了是旧砖残瓦的本身之外,它还有什么可能和意义存在其中?
到希腊奥林匹克公园去,看到希腊人把公园的圣火石用围杆、围绳,团团围着,如围住一堆硕大的黄金。与此同时,希腊人还把公园里所有的石头都堆在一起,砌在一起,给那所有的石头都赋予历史文化的注释和神圣,哪怕地面上随意的一块如核桃般的鹅卵石蛋也是这样——全都保护起来,有人看管,仿佛参观浏览者,都是从他国来的盗石者。可也正因为这种神圣到神经的程度,游客才络绎不绝,纷至沓来,倘若那公园里的石头你可随意踩踏,随意躺坐,甚至在那石头上跺脚吐痰,那还会有人去参观颂赞、唱德歌功吗?我站在奥林匹克公园中一条如河流滩地上石坝般的石磷面前,冥想一块石头的重量,一块石头的高度,一块石头的物形,一块石头的厚度,一块石头的长度,和石头从不思考、不得意,也不委屈的我们人类赋予它们的历史、文化、战争、体育、精神、魂灵以及美丑和端庄、秀丽、简陋、大小、高矮、卑下、高尚的一切人为的含义。石头只知道它是一块石头,除此一无所知。石头并不知它是一块石头,那是人类让它成为了石头。人类让石头有了远近与高下、尊崇和微卑之分。难道希腊奥林匹克公园的石头真的比我乡村老家河边、田头和房基下的石头更有意义吗?我父亲把山坡上的石头扛回来放在门口,让人们吃饭时蹲坐其上,也让下雨了所有路过的人,在那石头上剔刮鞋上的泥巴;母亲捡一拳头大的石头,放在家里专供我们和客人来了砸核桃使用;姐姐把一块长方形的石头搬进屋里,放在墙下,做鞋架使用;奶奶把石头置于椿树下,专作捶衣捶布之用。难道这些石头的存在,真的不如希腊奥林匹克公园的石头更有意义?我在那公园的石磷面前冥思苦想,不断疑问,可那公园的希腊人,看出了我的怀疑,断然把我从相距石磷几米远的地方哄赶到了另外一地,理由是我对着某块石头看的时间过久过长。
次年去英国住在一位英国诗人家里,他家距英国石头阵四十公里。他的妻子是位作家、翻译家,他们带我去那石头阵里玩耍游览,说起我在希腊奥林匹克公园的凝石遭际,诗人淡然一笑,到石头阵中的一块巨石上,伸手揭下一块被风雨剥离的青色石块作为礼物送我。石块不足拳大,无形无状,不方不圆,当时他的举动让我讶然无语,而他妻子却又笑着说,如果飞机让你托运,你可以扛走石头阵中的任意一块。回到北京家里,我把那块石头阵中的碎石,纪念展摆在我家客厅,逢人便说这是英国石头阵中某块巨石上的一块碎石,如同一位八旗子弟津津乐道地讲他的辉煌家族,如一位小说家不厌其烦地讲他未来小说中的故事。而那些听我讲的人,要么不言,要么淡淡一笑,要么不知可否地向我点头。终于到了某一天里,我又向一位朋友讲那石头的遥远来历,朋友心直口快,一刀见血,直抵我思之要害:
“不就是一块石头嘛。绕来绕去干啥?你就说你是作家经常出国不就罢了结了!”
从此后,我再也不向人介绍那来自英国的一块石头了。
2010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