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都捏了小瓷匙,一口口进汤。汤半温,进得顺畅。喝过了汤,酒也便入尾。连副苗去招呼上水了,祁擦了嘴问,指导员,副连长交没交过入党申请?杨说交了,下连后首先交的是申请。祁说有事业心,怎能不是党员呢。这就像想当工人代表、工会主席、厂长经理,可自己不是工人,还在待业。杨说该早些发展他,副连长不是支部委员,工作不易搞。祁说就下一批吧。杨说你定。祁说你是书记,你管这。杨说就下一批。祁说那就下一批,你同他谈谈,身为干部,不要老同战士混成一团,说不热冷的话。杨拉了脖子,问他说过啥?祁说他不听话,傲。又说他常同兵们讲,人活在世,吃穿二字,别把钱看得重,钱是为人服务,全连就他带的一排存钱少。杨说明白了我给他谈。杨说完,苗就上了桌水。枯陈的茶叶味,从饭桌上飘散,被剩酒残菜衬着,反显出清香,淡淡一股,走进各人鼻内。祁抽了鼻子,说是茉莉花茶,苗说是毛尖,祁便捧着茶杯,进灶间同兵们闲聊。
余下杨和苗围桌相坐,桌上堆着残乱,一斤酒还留瓶底。苗知道祁走了,杨必然有话。这是方法。苗把面前的乱朝桌心推推,放下手中杯子,说:
说吧。
杨笑了,淡淡如挂在脸上。
说啥?
苗也笑了,很实在,如同揉在脸颊。
总该说些啥。
杨说和你扯淡一下入党的事。
苗说又有指标了?
杨说我和连长说了几次,他同意了。
苗说几月?
杨说习惯着年前年后。
苗说连长对我有意见。
杨说没意见,他人正,坚持原则。
苗说那就是有些意见。
杨说你顶撞过他?
苗说没呀,真的没有。
杨说有次团里来人,他让一排扫地你没扫。
苗说是没扫。
杨说你该扫。
苗说那地刚扫过,不很脏,兵们累。
杨说以后要听他的,他是一连之长。
苗说以后吧。
杨说在部队干,不可小瞧这些。
苗说真不明白,这么小的事。
杨说以后明白吧。
祁出来了,跟着几个炊兵。兵们问菜好吗?可口?汤鲜?又说菜烧得不好,一天一地雪,佐料不备。杨和苗都说不错,真不错。兵们就脸上鲜着光明,说首长们满意就好。连长祁手里持了三张发票,一张给杨,说酒钱,另一张给苗,说零头你出。杨、苗看了发票,就都乐意着结了账目。酒钱是七块八,苗的零头是八块二。他们立起欲走,炊事班长先已开了酒家的门。冷风抢进厅里,都不禁寒噤。天仍然浮白如罩。四野的白雪,冰结着地面。公路上有汽车驶过,轮印深在雪里,扭着朝远处绕去。出了酒家,和兵们道了谢话,杨问祁,说菜钱贵吧?祁说不贵。苗说多少钱?祁说没多少。苗说得四十到五十。祁说就那么一个样。
是不贵,杨说,上次三连的几个,也吃这么几个菜,是六十四块钱。
祁立住,多少?
杨也立住,六十四。
祁旋身回去,返身进了酒家。
杨唤,咋回事?
祁回话,你们先走!
他们便清脆着在雪地跳荡,如在玻璃面上滚动圆球,亮生生地僵冻。苗说准是酒家乱收钱了。杨说肯定。苗说回去看看,杨说都去影响不好,为几个钱吵到营里,小不忍则乱大谋。苗说指导员,连长真的对我有意见?杨说算不上。给你说实话,苗悄声说,上个月连长老家来人,连长把连队床铺板往家捎了三块。
真捎了?
真捎了。
你见了?
我见了。半夜,我从厕所出来他们正装车。
你是随便向我叨叨吧?啊,是不是?
不是。我是正经地说。
我是支部书记,向我说就是向组织汇报呢。
很早我就想向你汇报这件事。
杨不语,脚冰着雪地不动。他的脸上肃肃着思想,面对正南。正南的天空比别处亮洁,如吹胀着一张白纸,鼓在天空。几滴野雀,从那滑过,在纸上抹下一条淡黑。政指杨想了起来,他初到四连,有日夜里,有兵忽然敲窗,说指导员,你快起床,一排长在排里哭呢。他问为啥?兵说不知。他便披衣去了,苗果然在床边呜咽,杨问出了什么事?苗不语。再问,仍是不语。排里的兵,多半都围床呆站,并不劝说,仿佛苗的哭泣,本是合该的一件事情。至尾,杨将苗叫到自己宿舍,说这儿没人了,有话说吧。没人了,苗倒痛哭不止,声音放得很亮。杨急了,说你哭你哭你狠哭,撕着嗓子哭,让全连的士兵都来看一个军官在放大悲声哭!杨让他哭,他反倒不哭了。杨说你哭呀,他说我哭不出来了。杨说你为啥哭,他说我没想到一排的骨干都比我年龄大,都比我在军营待得久。杨说你是少年得志,十七岁考入军校,二十一岁当排长,全连一半兵都过了二十一周岁。苗说连队兵不像兵,不听指挥,不听召唤。杨说为这哭?苗说今天我让一个老兵去站哨。那兵竟说老子快退伍了,党没入上,功没立上,钱没存上,老婆没讨上,站哨,站个鸡巴哨。保家卫国守边防,也该轮着你这比我小两岁,钱就拿一百多块的新兵了。就为这个哭?值得吗?杨说你说的兵是二班副,全营唯一的神射手,射击十发子弹最少九十八环,十发百环是常有的事,你让他发发牢骚也是合该的。苗惊疑了一眼杨。杨说我们当官的上升都是靠这些兵们垫的脚。事情过去一个季节了。苗当时的哭相依然清晰着,脸上稚气一层,泪冤冤枉枉流,似放学倒地的一个小学生。
你还是学生,南边天空有浮云流动,如缓缓被风吹移的絮。你什么都不懂,心是一张纸,该在那纸上写些啥儿了,不写字那纸总归白着、不派用。杨将目光从蠕云上缩回,眨眼那云就揉成团儿,显出乌色。乌云有雨或雪。有比没有好。晴天丽日,白云片片。云是耐看,算做风景不错,可到底是一块废物,不如一块乌云,或雨或雪,终归有些作用。
杨盯着苗的洁脸,说苗,连队其实很复杂的。
苗跺了脚上雪,说和社会一样。就是社会。
杨说,你刚才那话是随便说的吧?
苗说,正经的。
杨说,连长有次组织训练昏死你没听说吧?
苗说,没。
杨说,连长有次给一个战士家寄钱听说没?
苗说,从没听说过。
杨说,这事只有我知道。
苗说,看不出来他。
杨说,他很光明的。
苗说,指导员,我说他偷连队床板是千真万确。
杨说,过去了,不再提起,你从来也没向我反映过,是吧?
苗说,指导员,我不懂。
杨说,走吧。你还年轻,要天长日久革命呢……
祁从酒家再出来,他们已远,路上的脚印深深,两行不时扭绕。祁返回酒家,果是因为钱事。这桌菜钱,共是十八块二角。祁付了十元,苗付了零头,八块二。祁回到酒家,把炊事班长叫到外面,风生冷地从他们中间吹过。祁说菜钱不对吧?班长红了脸,说对的。祁说才十八块二?炊事班长说祁连长,我有一场事需要你帮忙。祁说你说。去年营里要给我立功,你要把那立功指标争给你们连的二班副,二班副训练好,我知道要打仗了他准是英雄汉,可眼下不打仗,我一年给营里挣了一万八千块。炊事班长说着一脸胀,脸上如同鼓了气。他说你别生气祁连长,我想今年营里要再提出记我功,你不同意了别吭声。
祁的手里捏死那张发票。
菜钱应该是多少?
炊事班长勾下头。
算我求你祁连长。
祁盯着炊事班长的弓长脖,一阵静默,说你回屋吧。炊事班长不动挪,祁说我不吭声,你回吧,就又转离酒家上了路。我完了,祁想,我不再是祁了,不是了原本的祁。他拿出发票瞟一眼,把一纸发票扔出手,那票纸船样漂漂着,被风又载着远航去。完了,祁想,几十块钱就把我给翻了,我真不经打。祁一九八二年参军,一九八三年在中越边境的枪炮余音中,光荣立过功,算为英雄的。祁一直为此自豪。眼下祁想,完了,该炊事班长立功了,他一年为营里净挣一万八千块。祁想完了,脑子微晕。那发票载着祁,在雪海荡动,不知要将祁运往何处。四野荒净,雪皑皑着,杨和苗的身影如两株绿草。祁默在路上,听到一种声息在响,似乎是雪粒从树上裂落,良久的静伫,他辨出那声息是自己的一颗心跳。何苦,他又想,炊事班长也不易,不打仗,本该这样。都是本该的,本来的,你何苦!祁遥遥听到几声召唤,说什么完了,你走吧!
祁开始走,唤指导员说,等等我——
杨和苗立脚等着。
祁跑将去,身后扬一溜雪花。已是午时。兵营响出脆哨声。浮白的天空开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有薄薄黄亮透在天上,许是太阳耐不了沉寂。正空上,花色一团,稀稀似片发光的水,也如流摊的蛋黄。兵营在前,同一落村庄一样,掩在行行树下。春夏里,季节茂盛,绿叶伞在半空,任你如何,也瞧不到几处房舍。眼下秋去冬来,树都裸裸站立,房便赤条条敞着。房面的雪,被风吹了,露出径径红瓦的楞。营房围墙上的红字,是军营的特用,别处纵是标语满街,口号激荡,也用不了这八个方字:提高警惕,准备打仗。可惜的是,这八字分写大门两侧,字倒是大,然不如莽原酒家那般清晰。当然,它也醒目过。初建营房书字时簇新,日后旧了。一九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又描摹出新来,转眼就是十年足余,那字漆已剥落,如乡村条帚用白灰水蘸写的广告:磨面向东走,粉细价钱低;村头专卖黄沙、洋灰;村中二道胡同弹棉花,等等之类,并不刻意为经商广告,似乎目的是告诉线路,为路标之用。祁跑着碎步,看那八个字时,想这字不是让军人提高警惕,准备打仗,似乎意为告诉路人,这儿有座兵营。祁心谋到此,内里便生出丝丝薄凉,在身上流动。一九八三年打仗时,那军营是何等沸腾,草木皆兵,人人都惊着心魄,恐真的打了,也恐真的不打,如今想来,颇有事过境迁之感。自己想组织一次冬训,杨、苗都不甚同意。真是的,然又怪不得他们。祁想,谁要把这八字用红水描了,谁是合该记上一功的。可又有谁能想起?一个营的兵营,这八个字归全营所有,我小小个一连之长,又刚刚宣布任职,派兵出来描这八字,未免不是有要做头鸟之嫌?我四连谁要想起此事,不说描摹,开口提起,我就宣布他一个嘉奖。嘉奖是我连长的权力,可惜四连又有谁能想起?
将追上杨和苗时,祁收了脚步,徒步走着。面前有只狗在雪地跳跃,家狗,黑毛,极是漂亮。狗在咬一麻雀。那雀飞不高远,想是湿了翅的,溜地飞着,逗着那狗远去。狗是营长的爱物,从来不曾打的,驯得极有章法,能立能站,能卧能跳。营长每日都要给狗梳毛,让炊事班好生喂养,很受宠爱。见狗祁又快了步子,几步追上他们,说看营长的狗,营长在吗?杨惊了一下,寻着狗望了,又回目说,碰到营里干部,我们说上公路看看,下午党团组织生活,想组织党员、团员,上公路扫雪。
祁问,下午组织生活?
杨说,周六嘛。
祁说,让党团员出来把那字给描了。
杨问,哪字?
祁指大门两侧,杨哑然一笑,说描这干啥?祁说脏旧兮兮,辱眼。杨说这是营里的事,想描新让营部出钱,一个字得一桶漆,一桶漆七块钱,咱们今天的饭钱也不够描这字。然后,杨朝祁的面前站了。说连长,刚才是不是酒家多收了钱?
祁说,不是。
苗说,你东西忘酒家了?
祁说,炊事班长多找我五块钱,送回去。
杨泄了一口气,说酒家的菜压根没账。
苗说,还不如买包好烟抽。
杨说,送了白送,不送白不送。
祁说,不能那样,人家都是战士。
苗说,你也没送进他们口袋,充公了。
祁说,不能为几块钱让兵们说叨,咱是干部。
杨苗无话,彼此间忽然尴尬,似乎空气僵了,不能流通。祁猛然想到,自己话有失口,仿佛自己觉悟,别人心私,似乎显摆自己。祁想,不能伤了和气,留下隔阂,忙说你们刚才谈啥,好像说的是我,我一到就都不讲了。
苗把目光投到远处,说闲聊闲扯。
又开始走路,刚起步杨的脸上忽地生出光亮,对祁说连长,我和副连长刚才商量,说咱们四连今年一切平平,没有突出成绩,也无明显错误;没有明显贡献,也没突出失误,一切都平平又平平。其实,我以为工作做到四平八稳就属不易。一连成绩佳,可连队伤过一个人。三连不错,有兵偷跑回家。这些四连都没。该年终总结了,团里还要下来考查。我想咱们四连最突出的是,支部一班人团结心齐,没有丝毫矛盾,像个战斗堡垒,你说呢?
脚步淡慢,祁朝营房西角望。那儿高竖一棵泡桐树,树梢上筑着一巢鸦窝,黑黑一团,显在树枝的白间,仿佛是条条雪枝架拉着的一圆球儿。似乎风吹即落,然风却总也吹它不落。祁瞅着那鸦窝,说其他连倒真没我们支部团结呢。
苗说听说一二连支部开会,连长指导员准吵。
祁说我和指导员从没红过脸。
杨说今年师里评优秀基层党支部,主要条件是看工作,看支部团结不团结。
祁说我们能被评上优秀党支部?
杨说事在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