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静的,不见言语,能听见月光洒落的声息,如眨动眼皮一样的声响。
杨说:说吧,充分民主。
一个排长说,我说了,先说说伙食,不能老是三个萝卜,两棵白菜,一斤粉丝。
另一个排长说,我也是这意见,大米饭半熟不熟。馒头比砖头软不了许多。
再一个排长说:两个月没吃过红烧肉了。
祁说:还有啥?
排长们说:就这。
祁说:大家说伙食如何改吧,副连长你记住意见,立竿见影,说改就改。
二排长说,扒阅兵台可以,但这几天内得吃一顿饺子,纯肉馅。不能掺白菜。
三排长说米饭不能是陈米,不嚼都烂。
四排长说我补充一条,搞完了能不能加几个菜,喝点酒。
还有没?祁问,都说没有了,祁说意见全部采纳,突击这天,保证四菜一汤,米白馒头熟,包子、饺子做夜餐。任务完成大会餐,一张桌子十五个菜,十瓶啤酒,一瓶白酒,大家满意不满意?都说这就够了,没啥说了,祁说散会吧,让兵们早睡。
都走了。祁、杨、苗走在最尾。杨说祁,你这几句比我动员一夜都有力,祁说你管的是方向路线,重要呢。苗想这军队工作真是既复杂,又简单。简单到极处就是复杂到极处,复杂到极处也就简单到极处,便都回到宿舍歇下,准备一场大战。是夜满空星月,兵营静宁,人都睡得香甜,连哨兵也打下一个短盹儿。
三
开工在星期四,完工在星期五,历时俩白天。这俩白天写在四连史上,也算一页辉煌。
俩白天里,发生一些零七碎八事情。杨的妻来了队,苗负了伤,祁忽然觉得,怎么就这样做了。
周四早晨,天微风微雪,微雪微雨。团长、政委、副团长、政治处主任和营房股长,坐辆丰田面包,由营长、政教相陪,踏着寒冷在操场走了一遭,登上阅兵台,空阅一阵阔宽操场。那操场上风斜雪斜,枯草上浮着薄薄毛白。团长脸上凝了一层薄冰,说把四连连长指导员叫来,祁和杨便来了。
团长说今天施工很危险。
祁说不怕,请首长放心。
杨说我们党支部制定了既周密又详尽的安全措施,请首长一定放心。
团长说其实明年开春施工也成的。
副团长说他们决心大,工程也该朝前赶。
祁说我们不想放过一次锻炼部队的机会。
政委说党支部意见统一吗。
杨说支部意见完全一致,没丝毫分歧。
主任说经考查,四连党支部一班人在全团基层团结得最好。
政委说优秀党支部预选中有没有四连?
主任说有,昨天补上的。
政委说由团长定,团长决定施工了,团里拨给四连一个入党指标,这两天你们可以火线发展一个。
杨说首长,两个行吗?
政委说入党要严格控制。
杨说我们副连长还不是党员呢。
政委说副连长表现突出也可以火线嘛。
如此,团长取出手帕,抹下脸上雪水,说声干吧,就领人进了车内。车内暖和,有暖气,日本国的车。车去了营部。走时吐一口白烟,地上立刻化了一线霜雪。偌大的操场上,站着祁杨,萧萧风雪,不绝于耳,几米之外,便一片迷,不见营房,不见树木,仿佛没了世界,只有这迷的霜雪。祁说,操他妈的,优秀基层党支部还没最后确定?有了今天,杨说四连便稳妥许多。祁说逼上梁山,那就干吧。
就干了。
一百多号人,手持镐锤,在风雪中扒了阅兵台。活是包工,如农村生产队的包干。部队立在冷中,祁把各排长叫来,说一个排扒阅兵壁,一个排扒阅兵台,两个排负责把扒下的砖运到操场角上。不消说,扒阅兵壁爬高上低,人飘在七米高空,危险就钉在脚上,一失脚就难言死活。连长祁说完,一二排忙说我们负责运砖,三四排抢说我们扒阅兵台。
没有谁说要扒阅兵壁。
静得厉害,干部们都直直戳在地面,如竖死的桩。雪见大了,雪中没了细雨,夹了粒粒小球,晶晶莹莹。这时祁说,有个入党指标,哪个排扒阅兵壁,分给哪个排,三天后就可填表宣誓。祁说完了,再静片刻,二排长说,我们排扒,我们排的老兵姚,当兵四年了,家是洛阳人,爸妈都是清洁工,姚死活想入党,说入党回去能不随父母安排,离开环卫,换个好职业。四排长说姚好歹是城市人,退伍有工作,我们排的九班长,山区的,没爹没娘,我了解过。让他入个党,他退伍就能当个村干部,当了干部能讨一房媳妇,也不白来保家卫国一场。
一排的苗当了连副,志愿兵是代排长,他想说啥,却犹豫不言。三排长附和了一句,说退伍时我们排就比他们少发展一个了。
到这儿,都又相争不下。祁看了杨,杨也看祁,雪在他俩脸间落得急切。他俩相看时,都看见苗呆在一边,脸上露出一淡白色,如结了一纸薄冰。祁说都争艰巨是好,这样吧,祁说我和指导员全面负责,苗还回一排暂代排长,四个排抓阄,抓到什么任务干什么。
就抓阄。
祁扭身挡住落雪,摘下军帽,从印有绝密字样的连队工作日志上撕下一页,一分为四,让杨分别在上写着任务内容,自己把苗叫到一边,说你不一定非要这次入党。苗说我要早入,早入我就早成党支部成员。祁说原来指导员想把这个指标给你,可没有办法……
苗说抓阄就凭我的命吧。
祁说那就看你的运气。我理解,部队不是地方,党领导枪,不是党员,难干什么事业。这时候,风忽然大起,雪成块儿,往脸上死砸,仿佛雪砸到鼻上,鼻子就会塌陷,砸向脸颊,会有淤血的青色。连队那儿,兵旋成一窝,都手持着工具,如面团样被雪裹着。唤起了政指杨的声音,都来抓吧,三个白阄,一个字阄,谁抓住有字的就扒阅兵壁。排长们便都围去。风一边倒着,雪漫地而行,阵密阵稀,飘打不能均匀,忽聚忽散,忽大忽小。杨背风弯下腰来,将军帽揉护在肚上,样像肚子剧疼,捂着不能动弹。纸阄在祁的帽中荡动。杨唤倒着抓,四排长先抓。四排长伸手从杨肚窝捏出一阄,展开,扔了,阄纸在空中飘扬,立即不见了。那是白阄,上边无字。
三排长抓,扔了,阄纸飘走了。
二排长抓,扔了,阄纸飘走了。
苗来抓,杨把阄倒地上,阄正要起飞,杨又踩上脚,将阄扭在地里,说不用抓了,最后一个是字阄,一排扒阅兵壁,那入党指标归一排了。
排长们都回去带领自己的部队,满怀着遗憾。苗没去带一排,志愿兵去了。杨和祁说话时,动了脚,苗去杨脚窝勾出那个阄儿看,发现那阄正是白的。苗便知四个都是白阄,杨并没真往阄上写字。杨是有意把这入党指标给了一排,给了苗的。
杨给了苗一次名正言顺的机会。苗想,杨这政指当得真到家,不服不行的。苗谢了一眼杨,把阄往兜里装下,扒阅兵壁去了。
开始扒啦。
兵们在风雪中很忙,忙着比闲着暖和。风声急,听不见说话声,只听到大锤在阅兵台上猛砸的声响,实实在在闷出来,传不远又被风吹了散去。阅兵壁上站着一行人,锤起锤落,身起身落,砖从风中滑坠下来,往左转,往右转,风把壁上落下的砖灰,扭成一个蘑菇长在雪天,突然凝住了,又突然散开来,哗地一响,几十块砖轰地落下,蘑菇不见了,看见了苗在阅兵壁上抡大锤。杨写了一个条子,说这个入党指标是你的,你不一定自己亲手干,要组织好部队干,千万别出事故。杨想把条子送上阅兵壁,抬头望望,雪落他满眼,一排在壁上,如耸在云端。杨找来一根长竹竿,把条子夹在竿梢,举给了苗。苗看了条子,仍然不停地抡锤,干得虎姿虎势。
天空深绿得黑青,响出破裂的颤音。杨过来说,副连长干得狠呢。祁说在部队干怎能不抓紧入党,又说有字阄正好落到一排。杨说那是苗的运气,这样说时,祁在帮二三排运砖,一块一块装到车上,推到操场一角,齐齐码成一座。操场角上有一棵泡桐树,树梢上的鸟窝落下来,碎在祁的头上,祁摇了下头,推着一个砖车走,杨扶车跟在身后。
杨说,四连真行。
祁说,兵们都是年轻人,好整治。
就这时,连队通信员从风雪中跑来,横在他俩面前,说指导员,你家属来了。杨立住,身子闪一下,风差些把他刮倒。他又把身子勾弯,让风从头顶冲走,说谁家属来了?通信员说你。祁想起自己昨晚给妻的信还没写完,说杨,快回去吧,安置安置,这儿有我。
杨说来得不是时候。
祁说你快回吧。
杨说我回去让她走。
祁说别不近人情,好好夫妻几天。
杨说连队正突击。
祁说你回吧,四连的先进支部我看稳了。
杨便走了。
风渐渐小下,雪渐渐稀疏。天气入了正常的雪冬,举目也可望出数米。白色是一统了天地,到处银白装饰。阅兵壁矮了两米,台也少了一边,操场角码出大垛砖块。很多兵手上风裂了血口。祁背上有了汗,凉得钻骨,听说杨的妻来了,又想到枕下那半封信件,再写上结尾,就可让通信员投进信箱了。于是,祁丢了手中活儿,看看表,时已至午,对一个排长说,我回连里看看,让炊事班烧个辣汤。
祁先回到宿舍,双手抱了会蜂窝取暖炉的烟筒,给妻的信结了尾,交给通信员;到伙房看了饭菜,米饭又白又粘,香味扑鼻,菜都烧出了滋味,大盆小锅摆着。祁交待炊事员,说给指导员家属加两个菜,然后出去了。祁忘了说烧辣汤。祁想着得去看看杨的妻。祁还没见过杨的妻,她来了,自己是连长,是杨的伙计,战友。祁一直为给杨失口说了那段顺口溜后悔,想看看更是该的。祁去了,杨不在,祁吓了一跳。祁没想到,杨的妻端坐在床沿上,如水面坐的一朵莲花,清秀得令人惊怕。祁想她准定是南方人,北方决没这么白净,没这么秀丽,你看那头发,散散披着,美得吓死人。祁一直以为自己妻长得不错,又白净,又浑圆,在县城为一为二的女子。祁为自妻的形象感到终身得意,如今见了杨的妻,他忽然觉得,不该急急让通信员把信送走,心想妻不该得到那么好的信,似乎那信只有杨的妻才该得到。他在门口迟了一脚步子,笑了笑,说指导员不在?
杨的妻下床起身,红脸说他出去了。
祁说我是四连连长,他的搭档。
你坐,杨的妻哟了一声,说他常在信上提到你。你坐呀!坐呀!
我们关系很好,祁不坐,立在门口说,他不在我就走了,你来了多住几日。
杨妻说,我下午就走。
祁一怔,他让你走的?
杨妻飘了一笑,说不是,我是出差路过。
祁说,住一日也行呀。
她说说死了今天赶回,在车上想他,下车来看看。
不知再该说些什么,祁想坐下说些挽留的话,如下这么大的雪,回单位就说没赶上火车就行了。祁想说我们在部队苦,这儿偏僻,你能住一夜杨也好受些。可杨不在,祁想她长得这么秀丽,时间这么短,自己单独同她相坐,占人家时间总归不好。要她长得丑些,坐坐倒没啥。祁从屋里出来了,皆因她长得太好。
祁出来时部队都已收工。祁组织部队吃饭,让通信员把杨的饭端进杨的屋里,又让通信员立在连部门口,交待说指导员和他妻子有些事情,你守着,不许任何人走进指导员屋里打搅。通信员就那么守着,没让任何人进屋。指导员和他妻也没出来。饭过了,也没出来送碗。通信员十七虚岁,后门兵,实际十六岁,他问连长,说我能进去取碗吗?祁说不行,任何人不能进,你也是任何人。通信员就没进屋,始终守着。连长祁吃饭时,心里总想杨和妻在屋里,窗销拉死,门锁着,通信员哨在门口。这想法在祁胸中春华秋实,骚得祁无法吃饭。饭菜很好,饭堂嚼声如潮。四个菜是红烧肉、海带肉丝、酸辣白菜、萝卜肉丁。祁吃在连部的饭桌,看大家都如饿牛入槽一样,就把饭碗推下了。
连副苗说不吃了?
祁说饱了。
苗说你也累了一个上午呢。
祁说我刚才在炊事班吃了半碗红烧肉。
苗说怪不得。
祁回了屋,取出妻的照片看,心里越发烦乱,忆起四个月前,妻来休假,刚休半月要走,说这地方又偏又脏,买包卫生纸得跑二十里,出门风沙淹死人。且说走果真走了,一个月假期,提前了十天,祁一怒之下,把妻的照片撕了两半,扔在地上。撕了,扔了,祁又后悔,又捡起对好粘好,压在玻璃板下。
兵们个个抹着油嘴,从饭堂走往班排。
雪依然在下,空气抑人。
祁朝杨的宿舍瞄一眼,朝阅兵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