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悟·感动(自然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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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马 吴伯箫

马是天池之龙种。那自是一种灵物。

——庚信:《春赋》

也许是缘分。从孩提时候我就喜欢了马。三四岁,话怕才咿呀会说,亦复刚刚记事,朦胧想着,仿佛家门前,老槐树荫下,站满了大圈人,说不定是送四姑走呢。老长工张五,从东院牵出马来,鞍鞯都已齐备,右手是长鞭,先就笑着嚷:跟姑姑去吧?说着一手揽上了鞍去,我就高兴着忸怩学唱:骑白马,吭铃吭铃到娘家……大家都笑了。准是父亲,我是喜欢父亲而却更怕父亲的,说:下来吧!小小的就这样皮。—团高兴全飞了。下不及,躲在了祖母跟前。

人,说着就会慢慢儿大的。坡里移来的小桃树,在菜园里都长满了一握。姐姐出阁了呢。那远远的山庄里,土财主。每次搬回来住娘家,母亲和我们弟弟,总是于夕阳的辉照中,在庄头眺望的。远远听见了銮铃声响,隔着疏疏的杨柳,隐约望见了在马上招手的客人,母亲总禁不住先喜欢得落泪。我们也快活得像几只鸟,叫着跑着迎上去。问着好,从伙计的手中接过马辔来,姐姐总说:“又长高了。”车门口,也是彼此问着好;客人尽管是一边笑着,偷回首却是满手帕的泪。

家乡的日子是有趣的。大年初三四,人正闲,衣裳正新,春联的颜色与小孩的兴致正浓。村里有马的人家,都相将牵出了马来。雪掩春田,正好驰骤竞赛呢。总也有三五匹罢,骑师是各自当家的。我们的,例由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叔父负责,叔父骑腻了,就是我的事,观众不少啊:阖村的祖伯叔,兄弟行辈,年老的太太,较小的邻侄妹,一凑就是近百的数目。崭新的年衣,咳笑的乱语,是同了那头上亮着的一碧晴空比着光彩的。骑马的人自然更是鼓舞有加喽。一鞭扬起,真像霹雳弦惊,飕飕的那耳边风丝,恰应着一个满心的矜持与欢快。驰骋往返,非到了马放大汗不歇。毕剥的鞭炮声中。马打着响鼻,像是凯旋,人散了。那是一幅春郊试马图。

那样直到上元,总是有马骑的亲戚家人来人往,驴骡而外,代步的就是马。那些日子,家里最热闹、年轻人也正蓬勃有生气。姑表堆里,不是常常少不了戏谑么?春酒筵后,不下象棋的,就出门遛几趟马。孟春雨霁,滑的道上,骑了马看卷去的凉云,麦苗承着残滴,草木吐着新翠,那一脉清鲜的泥土气息,直会沁人心脾。残虹拂马鞍,景致也是宜人的。

端阳,正是初夏,天气多少热了起来。穿了单衣,戴着箬笠,骑马去看戚友,在途中,偶尔河边停步,攀着柳条,乘乘凉,顺便也数数清流的游鱼,听三两渔父,应着活浪活浪的水声,哼着小调儿,这境界一品尚书是不换的。不然,远道归来,恰当日衔半山,残照红于榴花,驱马过三家村边,酒旗飘处,斜睨着“闻香下马”那么几个斗方大字,你不馋得口流涎么?才怪!鞭子垂在身边,摇摆着,狗咬也不怕。“小妞!吃饭啦,还不给我回家!”你瞧,已是吃大家饭的黄昏时分了呢,把缰绳一提,我也赶我的路。到家掌灯了,最喜那满天星斗。

真是家乡的日子是有趣的。

当学生了。去家五里遥的城里。七天一回家,每次总要过过马瘾的。东岭,西洼,河埃,丛林,踪迹殆遍殆遍。不是午饭都忘了吃么?直到父亲呵叱了,才想起肚子饿来。反正父亲也是喜欢骑马的,呵叱那只是一种担心。啊,生着气的那慈爱喜悦的心啊!

祖父也爱马,除了像《三国志》那样几部老书。春天是好骑了马到十里外的龙潭看梨花的。秋来也喜去看矿山的枫叶。马夫,别人争也无益,我是抓定了的官差。本来么。祖孙两人,缓辔蹒跚于羊肠小道,或浴着朝暾,或披着晚霞,闲谈着,也同乡里交换问寒问暖的亲热的说话;右边一只鸟飞了,左边一只公鸡喔喔在叫,在纯朴自然的田野中,我们是陶醉着的。Old man is the twice of child.我们也志同道合。

最记得一个冬天,满坡白雪,没有风,老人家忽尔要骑马出去了,他就穿了一袭皮袍,暖暖的,系一条深紫的腰带,同银白的胡须对比的也戴了一顶绛紫色的风帽,宽大几乎当得斗篷,马是棕色的那一匹罢,跟班仍旧是我。出发了呢?那情景永远忘不了。虽没去做韵事,寻梅花,当我们到岭巅头,系马长松,去俯瞰村舍里的缕缕炊烟,领略那直到天边的皓洁与荒旷的时候,却是一个奇迹。

说呢,孩子时候的梦比就风雨里的花朵,是一招就落的。转眼,没想竟是大人了。家乡既变得那样苍老,人事又总坎坷纷乱,闲暇少,时地复多乖离,跃马长堤的事就稀疏寥落了。可是我还是喜欢马呢:不管它是银鬃,不管它是赤兔,也不管它是泥肥骏瘦,蹄轻鬣长,我都喜欢。我喜欢刘玄德跃马过檀溪的故事,我也喜欢“泥马渡康王”的传说,即使荒诞不经吧,却都是那样神秘超逸,令人深深向往。

徐庶走马荐诸葛,在这句话里,我看见了大野中那位热肠的而又洒脱风雅的名士。骑马倚长桥,满楼红袖招,你看那于绿草垂杨临风伫立的金陵年少,丰彩又够多么英俊翩翩呢。固然敝车羸马,颠顿于古道西风中,也会带给人一种寂寞怅惘之感的,但是,这种寂寞怅惘,不是也正可于或种情景下令人留恋的么?——前路茫茫,往哪里去?当你徘徊踟蹰时就姑且信托一匹龙种的老马,跟了它一东二冬的走罢。听说它是认识路的。譬如那回忆中幸福的路。

你不信么?“非敢后也,马不进也。”那个落落大方说着这样话的家伙,要在跟前的话,我不去给他执鞭坠镫才怪哪。还有那冯异将军的马,看着别人擎擎着一点点劳碌就都去腆颜献功,而自己的主人却踢开了丰功伟烈,兀自巍然堂堂的站在了大树根下,仿佛只是吹吹风的那种神情的时候,不该照准了那群不要脸的东西去乱踢一阵,而也跑到旁边去骄傲的跳跃长啸么?那应当是很痛快的事。

十万火急的羽文,古时候有驿马飞递:驿马报道,寥寥四个字里,活活绘出了一片马蹄声中那营帐里的忙乱与紧急,百万军中,出生入死。不也是凭了征马战马才能斩将搴旗的么,飞将在时,阴山以里就没有胡儿了。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哙,怎么这样壮呢!胆小的人不要哆嗦啊,你看,那风驰电掣的闪了过去又风驰电掣的闪了过来的,就是马。那就是我所喜欢的马。——弟弟来信说,“家里才买了一匹年轻的马,挺快的。……”真是,说句儿女情长的话,我有点儿想家。

【人物介绍】

吴伯箫(1906—1984),山东莱芜人,现代著名散文家、教育家。1925年开始文学创作,曾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社长、副总编辑,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等职。曾发表大量的优秀散文。主要作品:散文集《羽书》、《出发集》、《烟尘集》、《充军》、《北极星》、《忘年》,诗集《波罗的海》等。

相关链接:吴伯箫美文——《海》

那年初冬凉夜,乘胶济车婉蜒东来,于万家灯火中孤单单到青岛,浴着清清冷冷风,打着寒噤,沿了老长老长的石栏杆步武彳亍,望着远远时明时灭的红绿灯,听左近澎湃的大水声音,默默中模糊影响,我意识到了海,旅店里一宵异乡梦,乱纷纷真到黎明;晨起寂寞与离愁,正自搅得心酸,无意绪,忽然于窗启处展开了一眼望不断的水光接天,胸际顿觉豁然了。我第一次看见了海。从那起,日日月月年年,将时光于悲苦悦乐中打发着,眨眼冬夏三五度,一大把日子撒手作轻云散去,海也就慢慢认识了,熟了,亲昵起来了。

忆昔初来时候,地疏人生,寂寞胜过辛苦,常常躲着失眠,于静穆的晨钟声里起个绝早,去对着那茫无涯际的一抹汪洋,鹄候日出,等羲和驾前的黎明;带便看看变幻万千的朝霭,金光耀眼的滟涟水色,及趁潮解缆疑及荡去的渔船。我曾凑睛明安息日;一个人跑到远离市镇的海滩,去躺在干干净净的沙上,晒太阳,听海啸,无目的地期待从那里开来的一只兵舰,或一只商船,悄悄地玩味着那船头冲击的叠浪,烟囱上掠了长风飘去的黑烟。我也曾于傍晚时分,趁夕阳无限好,去看落霞与孤鹜:就这样辗转相因,与海结了不解缘,爱了海。

爱海,是爱它的雄伟,爱它的壮丽。爱它的雄伟,不是因为它万丈深处有什么玲珑透剔的水晶宫,有海,若有Oc-eanus,Neptune及其挽轻车的铜蹄骏马,和金盔卫士;爱它的壮丽,也不是因为它那银色浮沫中曾跳出过司人间爱与美的维娜斯,及善以音乐迷人的Siren女神,或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宓妃之类。爱海的雄伟与壮丽还是因为海的根底里就蕴藏着雄伟,蕴藏着壮丽的缘故呢。不必夸张,不必矫情,只要对着那万顷深碧,伫立片刻;或初夏月明夜扁舟中流荡漾一回,你就会不自禁地惊叹,说说这样大的海这样美的海啊!原来海不止是水的总汇,那也是力的总合呢。栽在它的怀里,你自己渺小得像一片草芥,逸是像一粒尘砂,怕就连想想的工夫都没有。你不得不低头,服输。

因为爱海的缘故,读了古勒律己的《古舟子吟》,曾想跳上一只独横岸头的双桅舟,去四海为家,漂泊一世;将安乐与忧患,完全交给罗盘针,定向舵与夫一帆风顺;待到须发苍苍,日薄西山时候,兀自泊上一处陌生的港口,将一身经历,满怀悲苦,向人们传播吐诉,那该是耐人寻味耐人咀嚼的吧。读了盎格尔擞克逊那民族缔造的历史,曾想啸聚一帮弟兄,炼一副钢筋铁骨身子,百折不回意志,去栉风沐雨,冒天险,大张除暴安良,拯贫扶弱旗帜,横冲直撞出入于惊涛骇浪中;只要落落大方,泄得万种愤慨,海寇名家,徽号也是光荣的。人生事事不称意的时候,读了《论语》卷内仲尼老先生乘桴浮于海的话,也曾想,像陶渊明东篱采菊,苏东坡夜游赤壁,就到海上蓑衣垂钓悠然地过过疏散生活也好。可惜既非豪俊,又非明哲。亦非隐人逸士,草草白日幻梦殊不足为训已耳。无何,就姑且造若干渔船,到海里去斩长鲸,擒浪里白条,秋网蟹,冬拿海参,改行作个渔户也好吧?再不然,就煮海为盐,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海水与阳光,去穷乡僻壤给只吃得起咸菜粥的农夫农妇换换口味亦佳。只要有海在,便尔万般皆上品了,何必苛求。

正经说,倒是挺羡慕一个灯塔守者。看它孑然独处,百无搅扰,清晨迎着太阳自海上出,傍晚送着太阳向海上落;夜来将红绿灯高高点亮,告诉那迷途海航人,说:平安的走吧。就到家了。这边一路是码头,那边才是暗礁。码头上有好船坞,有流着的金银,有男女旅客,有堆满着的杂粮货物,热闹得很哩!说,这来,是从哪里拔锚的?路程很远吧?海那边可也是闹着饥荒?还是充溢着升平景象呢?说,这来,带的都是些啥样客人,什么货色?有莽汉吧,有娇娃吧,有锡兰岛的珍珠非洲的象牙吧?……尽管谁也不理会,无音的回答,就够理解,就够神秘。若然风雨来了,便姑且爬上灯塔的最高梯,张开海样阔的怀抱,应了闪闪电光与霹雳雷鸣,去听那发了狂似的咆哮的海涛,我知道胸际热情翻滚着,你会引吭高歌的。至若晴明佳日,趁日丽风和,海不扬波,去闲数白鸥飞回,看鱼跃,听塔下舟子歌;那又是不必五台山削发,可以使你坐化的境界了。

海风最硬,海雾最浓,海天最远,海的情调最令人憧憬迷恋。海波是旖旎多姿的,海潮是势头汹涌的。海的呼声是悲壮哀婉,訇然悠长的。啊,海!谁能一口气说完它的瑰伟与奇丽呢?且问问那停泊浅滩对了皎皎星月吸旱烟的渔翁吧。且问问那初春骄阳下跑着跳着拣蚌壳的弄潮儿吧。大海的怀抱里就没有人能显得够天真,够活泼,够心胸开阔而巍然严肃的了。

我常常妄想:有朝一日有缘,将身边羁绊踢开,买舟去火奴鲁鲁,去旧金山,去马尼拉,去新加坡,去南至好望角,北至冰岛,绕那么大大一圈,朝也海,暮也海,要好好认识,认识认识海的伟大。——喂,你瞧!那乘风破浪驶过来的说不定就是杰克逊总统号呢。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