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比我低的地方,永远如此。我凝视它的时候,总要垂下眼睛。好像凝视地面,地面的组成部分,地面的坎坷。
它无色,闪光,无定形,消极但固执于它唯一的癖性:重力。为了满足这种癖性,它掌握非凡的手段:兜绕、穿越、浸蚀、渗透。
这种癖好对它自己也起作用:它崩坍不已,形影不固,唯知卑躬屈膝,死尸一样俯伏在地上,就像某些修士会的僧侣。永远到更低的地方去,这仿佛是它的座右铭。
由于水对自身重力唯命是从,这种歇斯底里的需要,由于重力像根深蒂固的观念支配着它,我们可以说水是疯狂的。
自然,世界万物都有这种需要,无论何时何地,这种需要都要得到满足。例如这个衣橱,它固执地附着于地面,一旦这种平衡遭到破坏,它宁愿毁灭也不愿违背自己的意愿。可是,在某种程度上,它也捉弄重力,藐视重力,并非它的每个部分都毁灭。例如衣橱上的花饰、线脚。它有一种维护自身个性和形式的力量。
按照定义,液体意味着宁可服从于重力而不愿保持形状,意味着拒绝任何形状而服从于重力。由于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由于这种病态的顾忌,它把仪态衰失殆尽。这种痴癖使它奔腾或者滞留;使它萎靡或者凶猛,凶猛得所向披靡;使它诡谲、迂回、无孔不入;结果人们能够随心所欲地利用它,用管道把它引导到别处,然后让它垂直地向上飞喷,目的是欣赏它落下来变成霏霏细雨:一个真正的奴隶。
水从我手中溜走……从我指间滑掉。但也不尽然!它甚至不那么干脆利落(与蜥蜴或青蛙相比),我手上总留下痕迹、污渍,要较长的时间才能挥发或者揩干。它从我手中溜掉了,可是又在我身上留下痕迹,而对此我无可奈何。
水是不安分的,最轻微的倾斜都使它发生运动;下楼梯时它并起双脚往下跳;它是愉快而温婉的,你只要改变这边的坡度,它就应召而来。
——程依荣 译
【人物·导读】
蓬热(1899—1988),法国诗人、评论家。主要著作《抒情序曲》、《诗集》、《新诗集》、《散文十二篇》、《对事物的成见》等。蓬热从文明社会摧毁人的精神世界出发,企图通过诗文积极呼吁从现代文明中拯救人们。《水》由叙述水的自然属性来表达人生的无奈。构思精巧,刻画入微,寄寓深远。
相关链接:蓬热美文——《雨》
雨,在院子里时急时缓地下个不停,千姿百态,各不相同,我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它们。正中心,那是一幅精致纤巧的时隐时现的帷幕(或是一张细密的网),雨水似永远不会枯竭,不过轻飘的水珠在滴落时略微显得有些迟缓,是一种没完没了的并不太有力的洋洋洒洒,是纯净大气现象的一种极度圣洁的创造物。在咫尺之间的左右两边的墙壁上,更为浓密的雨点有意突出个体似地大声落下。这里的雨点像麦粒,那里的雨点似豌豆,而在另外的地方,却大似弹子。在各色金属杆上,在窗户的扶手栏杆上,雨水顺势下淌,而在同样的障碍物下面,水珠像鼓鼓的水果香糖般地倒挂着。在目力所及的小咖啡馆的整个矮小屋顶上,雨水薄纸般地平淌而下,由于屋顶极细微的凹凸不平和千形万状的水流趋势,形成满屋顶的波纹微荡,在毗邻的檐槽之中,雨水似一溪无坡无度的顺势下来的细流聚精会神地往前流着,突然,它垂直地长线落下,如一般若粗的细绳,直达地面,碎成水花,闪光带般地射向四方。
雨水的每一种形态都各具风韵;它们都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声响与之应答,这一切,犹如一部剧烈运转的复杂的机械装置,既准确又偶然,又恰似一座挂钟,那与发条相连的沉重的摆锤,由急促的蒸汽来回推动着。
千万柱垂直而下的涓流落地时玎玲有声,檐槽的水柱下泄时汩汩作响,隐约的锣声渐次扩张,八音齐奏,是为协奏曲,既不乏单调,又不失精巧温润。
而当发条缓缓地松弛时,某些齿轮还维持一段时间的转动,不过越来越缓慢,最后整个机器停止下来。此时此刻,如果太阳重新露出云端,一切便很快地闪身消失,令人眼花缭乱的万千景象顿时散去:雨后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