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悟·感动(自然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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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山垭口 (俄国)伊凡·阿历克谢耶维奇·蒲宁

天早就夜了,可我还是拖着脚步在山里走,向山垭口走去。寒风萧瑟,冷雾弥漫,我一点也没有信心,可是我背后牵着的一匹马,却顺从地跟着我走,浑身湿漉漉的,显得疲惫不堪,两只空的马镫铿铿地响着。

暮色苍茫中我在松树林脚下休息——松树林后面就是这光秃秃的、荒凉的山坡,——望着自己脚底下深不可测的一大片土地,心中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自豪和力量:你从极高的地方纵目四望,通常总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还能分辨出远处狭隘的海湾岸边昏沉沉的谷地上的灯光,这海湾往东延伸,扩展得越来越大,变成一道蓝莹莹的墙,围住了半爿天。可是山里已经是夜晚了。天黑得很快,我走着走着,走到树林边——山变得越来越阴森,越来越突兀,而在山峦之间空旷的地方,浓雾被山上的暴风驱赶过来,急遽地汇成一股狭长的、斜斜的云层。这雾是从山顶上吹来的(山顶上积集着一大堆松散的雾),它仿佛使山峦之间的峡谷变得更加阴沉、深邃了。它已经使森林成为白茫茫的一片,还随同低沉而凄凉的松涛声一起向我袭来。空气中洋溢着冬天的清冷,风雪交作……天已经夜了,我低下头避着寒风,长久地在山间的松树枝构成的拱道中走着,松树在浓雾中不断哗哗地鸣响。

“马上就到山垭口了,”我对自己说,“马上就能翻过山岭到安静的地方,到有人烟的明亮的屋子里……”

然而半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每分钟我都觉得,山垭口离我不远了;只有两三步路,可是光秃的山石坡道却老是走不完。松树林早就落在下面了,低矮的、弯弯曲曲的灌木丛也早已过去了,我开始感到疲乏,直冻得打冷颤。我记起离山垭口不远的松树之间有几个坟墓,那里埋葬着被冬天的暴风刮下山去的樵夫。我感觉到,我现在正处身于人迹不到的荒山之巅,感觉到自己周围只有云雾和悬崖峭壁,因此心里不禁想道:我怎么能越过那些像墨黑的巨人般屹立在浓雾中的孑然挺立的石碑呢?我现在就已经失去了时间和地点的概念,我还有足够的气力走下山去吗?

前面,在飞驰的浓雾中现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黑咕隆咚的东西……这是一些昏黑的山丘,样子像睡着的熊。我爬上去,从一块石头跨到另一块石头上,马挣扎着,费力地跟着我攀登;马蹄击在湿漉漉的光秃的石头上,发出叮叮声。——突然,我发现道路又在慢慢地升向山上去!于是我停下来,感到了绝望。由于紧张和疲乏我浑身哆嗦着,我的衣服被雪渗得湿透了,风直穿过衣服,冷不可当。要不要呼叫一下呢?可是现在甚至连牧羊人也和他们的山羊、绵羊一起躲在荷马时代的简陋小屋里——谁会听见我的呼叫声呢?我害怕地四下张望着:

“天啊!难道我迷了路吗?”

夜深了。远处的松树林传来低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涛声。夜变得越来越神秘了,我能感觉到这一点,虽然我既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现在,深深的谷地里的最后一点灯光也熄灭了,灰蒙蒙的雾占领着整个谷地,它知道,现在正是它当令的时刻——漫长的时刻,仿佛地面上一切都死绝了,早晨永远不会再到来,只有浓雾会继续增大,笼罩着在半夜里执勤守卫的突兀的群山。在山上,林木会继续发出低沉的响声,在荒凉的山垭口,雪会刮得越来越大。

我避着风,转身走到马的身边。这是和我在一起唯一的有生命的东西!然而马对我看也不看。它浑身湿透,冻僵了,蜷缩着身子,高高的马鞍笨拙地矗立在它的背上。它顺从地耷拉着脑袋,两耳紧贴在脑袋上。我狠狠地拉着缰绳,重新面对着潮湿的风雪,重新迎着风雪顽强地前进。我试图看清周围的东西,但只能看见灰白色的一片,在飞驰着,闪着耀目的雪光。我侧耳静听,只能听到耳边的风声,以及背后单调的铿锵声:这是马镫互相碰击的声音……

然而很奇怪:绝望的心情开始使我变得强壮起来!我更加有力地迈着步子。由于使我必须忍受这一切而对人家产生恶意的埋怨,这种心情反而使我感到愉快。这种埋怨的心情已经变成一种忧郁而沉毅的顺服,决心对必须忍受的一切逆来顺受,在这种心情下,即使无望也是心甘情愿的……

最后,山垭口终于在望。然而我已经无所谓了。我沿着平缓的草地走着,风把浓雾吹得像一绺绺蓬松的长发,把我吹倒在地,可是我毫不介意。只消根据风的呼啸声,根据浓雾,就可以感觉到,深夜牢牢地占领着群山——渺小的人们早已在谷地上,在自己的小房子里睡觉了;可是我并不匆忙,咬紧牙关走着,不时冲着马嘟囔几句:

“走啊,走啊。拼命地走吧,直到倒下来为止。在我的一生中,这样荒僻难走的山垭口已经走过不知多少遍了!灾难、痛苦、疾病、亲友的背叛、友谊的被糟蹋,这一切都曾经像黑夜一样向我袭来——终于到了与熟悉的一切分手的时刻。于是,我无可奈何地重新把流浪者的拐杖握在手里。然而,通往新的幸福的山路是陡峭的,崎岖的,黑夜、浓雾、暴风在山顶上等待着我,令人害怕的孤独感会在山垭口占据我的思想……不过——继续走吧,走吧!”

我磕磕绊绊,仿佛在睡梦中似地走着。离早晨时间还很长。往下到谷地需要走一整夜,也许黎明时才能够在什么地方沉沉地睡一觉——蜷缩着身子,心里只有一个感觉:受凉后体味到温暖的甜蜜。

白天又会有人们和阳光使我感到愉快,又会长久地欺骗我……也许在什么地方我会倒下来,永远地留在这光秃的、自古以来一直荒无人迹的山里,在黑夜和暴风雪之中!

——张草纫 译

【人物·导读】

伊凡·阿历克谢耶维奇·蒲宁(1870—1953),俄国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出生于俄罗斯一个破落地主家庭。做过校对员、统计员、图书管理员、报社杂工。早期诗集《落叶》获普希金奖。1909年当选为科学院名誉院士。因仇视十月革命而迁居法国。193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来自旧金山的先生》,自传体长篇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和回忆录《忆旧》等。《山垭口》注意气氛、情调的渲染,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和哲理性。

相关链接:蒲宁美文——《深夜》

这是一个梦呢,还是像梦境似的神秘的夜间生活?我感觉到忧郁的秋月老早就在天空徘徊,已经是该摆脱白天的一切虚伪和忙乱而休息的时刻了。似乎整个巴黎,包括它最贫困的角落,都已沉入了睡乡。我睡了很久,最后,睡眠慢慢地离开了我,仿佛一个不慌不忙的关切的大夫做完自己的手术,看到病人已能均匀地呼吸,睁开眼睛,为生命得到恢复而羞怯地、愉快地微微一笑,就离开了病人。我醒来,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处身在宁静、明亮的夜的王国。

我在五层楼自己的房间里,沿着地毯悄没声儿地走到窗口。我有时看看光线微弱的宽大的房间,有时通过窗子上边的玻璃看看月亮。月亮把光线洒在我身上,我举目仰望,久久地看着它的脸庞。月光穿过淡白色的花边窗帘,给房间深处添加一丝微光。在房间里边是看不见月亮的。可是房间的所有四扇窗子都被月光映得铮亮,窗边的一切东西也同样照得清清楚楚。月光穿过窗子照在地上,形成几个浅蓝色、银白色的拱形图案,每一个图案中都有一个由朦胧的阴影构成的十字架,但图案投在圈椅和椅子上,这十字架就柔和地折断了。靠边的一扇窗子旁边的圈椅里,坐着我所爱的人——她穿着一身白色衣服,模样像一个小姑娘,面色苍白而美丽,由于我们所经受的一切事情,由于经常使我们反目成仇的一切事情,她已经疲惫不堪了。

这一夜她为什么也不睡呢?

我避免接触她的目光,坐在同她并排的窗台上……是的,夜已深了——对面房屋的整个五层楼墙壁全被阴影笼罩着。那里的窗子露出一个个黑洞,像是失明的眼睛。我朝下看看——街道像是深深的、狭窄的小巷,光线也很昏暗,空无人迹。整个城市也是如此。只有那朦胧的月亮,斜挂在天空,慢慢地移动,有时又久久地躲藏在烟雾般飘动的云朵里,一动不动,只有它孤单单的、清醒地守在城市上空。它直照着我的眼睛,光艳夺目可是有点儿亏蚀,因此显得楚楚可怜。薄云轻烟似的在它旁边飘动。在月亮旁边,云也显得很亮,像融化了似的,稍远一点,就变得浓厚了,而在屋脊后面,就完全积成明森的、沉甸甸的一堆了……

我很久没看见月夜的景色了!我的思潮又回到童年时代,在中俄罗斯丘陵起伏、树木稀少的草原上的,迢遥的、几乎遗忘了的秋夜。那里,月亮在我故家的屋檐下窥视着,那里,我第一次认识并且爱上了它温和的、苍白的脸庞。我在想象中离开了巴黎,霎时间依稀看见了整个俄罗斯,仿佛站在高山之巅俯视着一片辽阔的低地。看,这是波罗的海金波粼粼的荒凉的海面;看,这是在昏暗中向东方延伸的阴沉的松树林;看,这是稀疏的森林、湖泊、小树林;这下面,往南,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平原。森林中铺着长达数百俄里的铁轨,在月光下发出暗淡的光线。沿铁路线闪烁着睡眼惺松的五颜六色的小灯,一盏接一盏,一直伸向我的故乡。在我面前是一片丘陵起伏的田野,田野里有一幢古老的、灰色的住房,在月光下显得破旧而温柔……儿时曾经照进我的房间,后来又看我变成为少年,而现在又和我一起伤悼我那不幸的青春的,难道就是这个月亮吗?是它在这个明亮的夜的王国给予我安慰吗?

“你干吗不睡觉?”我听到一个胆怯的声音。

经过长久的、固执的沉默之后,她首先同我讲话,使我心中感到既痛苦,又甜蜜。我低声回答:“不知道……你呢?”

我们又长时间地沉默着。月亮明显地往屋脊那边落下去了,月光已经深深地照进我的房间。

“原谅我吧!”我走近她身边说。

她没有回答,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我握住她的手,把它从眼睛上挪开。她的脸颊上挂着泪水,眉毛举得高高的,抖动着,像是孩子的眉毛。我跪在她脚下,把脸紧贴在她身上,任凭自己的眼泪和她的眼泪不停地淌下来。

“难道这是你的过错吗?”她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难道这不全是我的过错吗?”

她破涕而笑,又快乐又痛苦地笑着。

我对她说,我们两人都有过错,因为我们两人都破坏了在世界上愉快地生活所必须遵循的准则。我们又相爱着,像那些一起经受过痛苦、一起感到过迷惘,而后来又一起找到难能可贵的真理的人们一样地相爱着。只有这苍白的、忧郁的月亮看到我们的幸福。

——张草纫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