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黎明的光线染红了东方,我乘上通往埃佩尔耶什的驿车。我很久以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一人独乘一车。然而命运之神每次总是在我没有鸡蛋汤的时候,才赐给我一把羹匙,——或者恰恰相反。我无缘享受这种现成的舒适,我被冻得浑身发抖,不得不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这是一个寒冷的、大雾弥漫的早晨,如同我对柯萨的回忆一样。在那里,我几乎听不到有谁在用匈牙利语讲话了。
来到埃佩尔耶什以后,我住在盖雷尼·符利捷什的家里,并且打算在这里住上一个月的光景。
盖雷尼是一位有运气的青年。他言谈惊人,举止高雅,襟怀坦白;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的批评家们宣布革除他的教籍——咒骂他不是诗人的时候,他只是躺在长沙发上,得意地吹着口哨。
顿姆巴也住在埃佩尔耶什。他在那里当教师,每年收入二百福林。米什卡老兄啊!你完全实现了你那同名者[1]的预言:
“时间的狂暴的步伐在你身上驰过!”[2]
亲爱的朋友!在这一方面能使我得到安慰——你和我同时在一颗星辰下面诞生。我们俩有所区别,你是命运之神的继子,而我是它生的,但也被遗弃了。命运之神把你推到一旁,我却自动走上背叛的道路;因为过去和现在我都不想依靠任何人……也许这是对我的恰如其分的惩罚。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在一本袖珍本的匈牙利古典戏剧集里,我读到了这样的诗句:
必有一天,虽然还很遥远,
当你用匈牙利语唱起颂歌,
一根根茂密的长春藤,
会爬上你这歌手的前额。
为了,适应我们的需要,不如将这些诗句改为:
必有一天,虽然还很遥远,
当你用匈牙利语唱起颂歌,
那装满钞票的小钱袋,
将纷纷向你手掌上降落。
我和盖雷尼、顿姆巴一起度过了愉快的时光。然而我对待别的朋友呢?他们的友谊使我永远把关于这次旅行的回忆留在我的脑海中,但我不想提起他们的尊姓大名,因为他们多得数不过来,如果每一位我都提名道姓,那将是很长的一个名单了。
有一天晚上,青年学生们排着很长的队伍,奏着音乐,举着火把,向我表示欢迎。他们的行动并不使我惊讶。我不是骄傲自满,自吹自擂,就是拿整个世界和我交换,我都不干。
当我的名字还未曾在报纸上见过,只是为文作诗,自我陶醉的时候,或者当我还在佩斯民族剧院里打杂[3],受演员们支使,跑饭馆,买香肠和葡萄酒等食品的时候,或者当我还在持枪放哨[4],或者给自己部队里的战友们烧面条汤,或者在擦洗铁饭盒时由于寒冷而抹布冻结在手掌上的时候,或者在班长命令我打扫积雪的庭院的时候……我总是预感到我的未来的厄运。于是,它们便跟踪而来了。在哨所的冷清清的木板房里,我用自己的半边身子当褥子,用别人的身子当被子,我夹在中间。就在这里,我如同伯爵老爷一样,梦见自己成了名,在两个国家里声名大震。即使把全世界由批评家组成的杀气腾腾的狐群狗党纠集起来向我进攻,也消灭不了裴多菲这个名字。我的理想悄悄地实现了……
甚至比我预料的还要快得多。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人们都热烈地拥抱我,向我问寒问暖……而且不管卑鄙的批评家们在用尽一切手段破坏我的名声。只要从这方面来看,我就可以信赖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怀的匈牙利民族;而且这种关怀,并非徒劳无益!
如果没有批评家,在世界上使我最讨厌的要算是酸奶拌土豆这种食品了。总而言之,冠军还得留给批评家,而酸奶拌土豆也只好屈居第二位了。要知道,当人们邀请我到某一家去吃饭的时候(一般来说,在埃佩尔耶什或者在整个旅途中,这是常有的事),我是为害怕吃酸奶拌土豆这种食品,我反复地谈论这件无聊的事情,就是为了把话题转到埃佩尔耶什方面来。
有的人家,我跨进房门,马上就会感到像是到自己的家;但是有的人家,在那里我怎么也不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悠然自得啊;这个城市对我来说,就是如此,埃佩尔耶什这个山城,是使我马上感到像是到了自己家里一样的城市之一,只有上帝晓得,什么缘故使我对埃佩尔耶什感到分外亲切和留恋,它像是一个貌美身强的年轻的少女,温柔、美丽、友好。给人以极大的快感。
多么壮丽的风光啊!在整个匈牙利比这地方再优美的实在不多。每天早晨,我向城东走去,攀登高耸的塔波尔山。在古代,高洛法[5]的大炮从峰顶上向着这座多灾多难的山城隆隆吼叫:“你战栗吧!”我站在高山上,眺望边缘地带,风景优美,一切都映入我的眼帘,它像是一个被慈母披上新装的孩子。应该知道,在这些日子里,心情忧伤的春天——大自然的母亲,把自己赤裸裸的儿子,用五彩缤纷的时装穿戴打扮得花枝招展。西北方向,塔特拉山[6]积雪的峰顶,在春天的大气层中,昂然屹立于巍峨的群峰之上,沐浴着第一道晨曦,红殷殷的,好像一个白发苍苍,酒酣耳热的年迈的帝王的前额一样闪光。
在由埃佩尔耶什出发的时候,使我们对拉科治[7]家族的故居——萨洛什城堡的遗址,沉浸在无限怀念的愁思当中。我向城堡的遗址方向出发了。我既然要到那里去,就不能不对那片废墟做一番考察。在那里呼吸一下骑士时代的新鲜空气,该是何等心旷神怡啊!按理说,我是应该诞生在那个时代的。虽然我能驾驭笔杆作战,然而人们不得不承认,我更擅长挥舞刀剑。唉,真是生不逢辰啊!
为了参观萨洛什城堡,我们邀请了八个人一同前往。我们到达山麓时,我抛下了同伴,第一个登上了山顶。——我害怕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大家面前,热泪横流,我觉得太难为情了。在我的《废墟的哀诉》[8]一诗里,我描写了这个城堡。
归途中,我们坐在山坡上休息时,一个穷途潦倒的波兰青年,东倒西歪地向我们走来。我们都懂得他来的目的,于是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能力,周济了他……他双膝下跪,想吻我们的脚……啊,人类啊,堕落的人类啊,你的救世主到哪里去了呢!
我总觉得,越靠近喀尔巴阡山,我便感到自己卑微渺小。这时候,我展开了想象的翅膀,我的心灵降落在祖国广阔的、野草蔓生的大草原上。人类的尊严啊,你就是居住在低矮的草棚里,也要高昂起自己不肯屈服的头颅吧!
群山啊!你耸立的巉岩是那样险峻,高入云霄,难道只是为了把你的卑微的居民的形象,更强烈地投入旅人的眼中吗!
在埃佩尔耶什停留期间,我经常攀登塔波尔山,不是为了欣赏美丽的风景,主要是我在那里能看见一位貌美身强的姑娘。她的确是一位美丽的金发少女。只要我从她屋前经过,我经常发现她倚在窗旁,向外张望。我们互相观望,做会心的微笑,好像早已认识似的,虽然我们之间还未曾说过一句话。当我住在埃佩尔耶什的时候,我每天都去看她,甚至一天里去上几次。黎明时分,也正是人们睡梦正酣的时候,我从她窗前经过,油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假如有人在这美好的时刻,从一个美丽的少女窗前经过,而那美好的思想不曾打动他的心弦,那么他该是怎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啊!
——兴万生 译
【人物·导读】
裴多菲·山陀尔(1823—1849),匈牙利诗人。出生于平民家庭。当过兵和流浪剧团演员。1848年,以他为首的青年作家文学团体——十人协会发动并领导了资产阶级民族民主革命。次年在卫国战争中为国捐躯。主要诗作有:《谷子成熟了》、《自由与爱情》、《民族之歌》、《把国王绞死》等。《旅行札记》是他的一篇有名的游记,内容是对祖国山河的讴歌,对反动势力的鞭挞和对社会时弊的揭露。
相关链接:裴多菲诗作——《我的泪》
一
祝福你们,我林园中的
一条条流向远处的小河,
在你们流经的两岸,
开放着春天娇艳的花朵。
这脸上也有两条小河流淌,
流吧,你们不幸的泪滴!
可是在你们溟蒙的途程上,
啊,花儿并没有开放。
二
夏天的太阳喷射
灼热的光线,
在光的火焰中,
小溪与大河阻隔不通。
啊,夏天火热的太阳,
啊,赤焰般的光线,
你们就吸干
我眼中的波澜!
三
秋天来了。河岸上的花朵
凋谢了,卷入河水的波浪。
悲哀来了。生命的哀愁
消失了,被卷入泪的洪流。
四
冬天阴森森的寒冷啊!
你给河流戴上了铁锁链,
冬天阴森森的寒冷啊!
你冻结了我的两只泪眼。
五
流吧,啊,溪水!
毫不喧响地流去,
静静地流,流吧,
一直流入大海里。
我的泪呀,流吧,流吧,
啊,在死亡中,
为了你,也许
我获得了宁静。
注释
[1].同名者:指魏勒斯马尔蒂·米哈依(1800—1855)与顿姆巴·米哈依的名字相同,“米什卡”是米哈依的爱称。魏勒斯马尔蒂是匈牙利浪漫主义诗人,著有《号召》、《战歌》等革命诗篇。革命失败后,他站到资产阶级自由妥协派一边。
[2].引自魏勒斯马尔蒂·米哈依的长篇叙事诗《埃格尔》中的第一行。
[3].1839年春季,裴多菲在佩斯民族剧院当杂役。
[4].这里指作者1839年至1840年在萨普隆当兵时期的一段生活。
[5].高洛法·安东尼(1646—1693);奥地利的反动军官,曾经残酷地镇压了乔凯里·伊姆雷(1656—1705)领导的反抗哈布斯王朝的农民起义运动。
[6].塔特拉山:捷克境内的喀尔巴阡山的一条支脉,一部分与波兰接壤。
[7].拉科治·费伦茨(1676—1735):匈牙利历史上一个大贵族,十七至十八世纪时期,他领导匈牙利人民进行民族独立战争,失败后流亡国外。
[8].在裴多菲诗歌集中,并没有这样一首诗。据匈牙利文学史家们考证,可能被书报审查官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