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掌上明珠2: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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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花间意(2)

假设,八年前,负责公文校对的当事人其一,曾借由位高权重的职务之便,趁机拿走了盖着内府关防的废弃公文纸,留作己用。

六年前,那个人出现在燕王殿下的北营大帐,用之前得到的公文纸,在司徒嘉的眼皮子底下,于耳房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拓下了试印纸上的印款。

——盖有殿下的书简私印,又加盖着内府关防的花椒白面公文纸,就成了!

接下来,仿冒殿下的笔迹,在公文纸上书写。再将公文纸一分为二。右一半,便是郁李拿给一众防御部文职看的右半纸!

司徒嘉一度被自己的猜测吓得目瞪口呆。毕竟,她假设的这两件事都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然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右半纸,已出现在眼前,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那么,六年前的事,卢银宝是当事人。八年前的事,卢银宝也是当事人。

是巧合吗?

可六年前卢银宝的种种行为,确实不乏古怪……

司徒嘉按照自己先入为主的想法,一边盘算,一边又很好奇——昨晚,当同为八年前负责人的千日红,在郁李的跟前一五一十地说他认出了右半纸,先进去的卢银宝,是装傻?还是坦诚相告?

卢督监又认出右半纸上的印款了吗?

要是他认出来了,会不会稍后来找她商量?还是继续装傻,意图蒙混过关?

司徒嘉想到上述那些,心里的忐忑一下子就减轻了。

天塌下来有高个儿扛着,卢银宝这个肥头大耳的老资历,可不仅是插科打诨和稀泥的本事,他精着呢。如果他是无辜的,自会想办法弥补过失,她跟着就好了。但如果他不是无辜的……

每个人的心里都揣着一个账本,计算着得失,计算着利害。在司徒嘉的心里,她认为自己是稀罕的玉石,其他人则是不值钱的瓦片,玉碎瓦全以卵击石这种事是不划算的。如果卢银宝就是做手脚的人,如果他是内奸,不在一个权位级别上的司徒嘉,想要着手调查,必然困难重重。一个搞不好,被对方察觉了还会反咬一口。

所以能查则查,查不出就查不出。

卢银宝要是装聋作哑,她也自当息事宁人,走一步看一步。或者,她权当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不记得。

大是大非面前,司徒嘉毫不犹豫站在了利己的一边。

但她到底是错怪卢银宝了……

也是至此,一个有意隐瞒且自作聪明会错了意。另一个呢?倘若好巧不巧的,卢银宝当真将六年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或者他压根儿没认出那印款。万一郁李没让石耳去监视司徒嘉,洪武二十三年有关于试印纸的事,岂不是就此掩埋了?

但谁让郁李是个仔细人。谁让赵如意得意忘形,非要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诱导香薷去大闹防御部公署。

——赵如意的螳螂捕蝉,原意是打探架阁库。不料司徒嘉黄雀在后,趁乱调阅了库档里的起居注文书。而司徒嘉自以为避人耳目,殊不知,她的一举一动,全被窗外一双冷然旁观的眼睛,尽收眼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别忘了,那个典故里,还有一个站在树下拿着弹弓仰脖子专等打雀的男童呢!

这就是离赵如意的暴露不远了。

况且郁李是什么人,抽丝剥茧的高手。此时他听完了石耳的一番汇报,首先就反应过来,是什么原因让司徒嘉在人前三缄其口,又在事后冒险偷偷地查阅起居注?

其中必有一段不短的故事……

……

这边厢,郁李紧锣密鼓地查办左半纸的事。隐者部聂朗那边,则在查送信者。

之前交代任务的时候,薛博仁已将姚公的想法,向众人阐明:送信者很可能是伪造左右半纸的人。但将这两件案子,分交由两个部来办,也是姚公的意思。于是郁李在暗中调查司徒嘉的同时,又时常抽空去隐者部卫所,与聂朗交换案件进展。

这样一直忙忙碌碌,直到三日后的上午,宝珠走了。

还记得十一日当天,大镇抚将几大部的一等阶叫过去分析案情,宝珠是唯一一个不是一等阶,却获准列席的人。大家都以为是郁李的担子重,需要宝珠从旁襄助,其实不然,是因为宝珠需要知道这其中的所有内情。

随着白沉从京城调任中枢,宝珠也要启程回京了。她将带着她所知道的一切,潜伏进一个神秘、危险,而又极致尊贵的地方。

很多年。

她没有告诉郁李。

她只是临走前,在郁李的门扉上,留下一朵芍药花。

芍药,又名将离。

跟宝珠一起回京的,还有同为外派的珍宁。这个死士部的老资历,多年来驻任京城,以前一直单线对王冒负责。而今王冒成为叛徒,她除了要与新的负责人达成默契,还有太多琐碎的细节须得更改,甚至是重新制定情报的传递规则。

也多亏了内部严谨的上传下达系统,避免了一人叛变,全体暴露的惨局。

因着珍宁的关系,宝珠在北平多逗留了这些时日。直到十四日的上午,宝珠挎着包袱,与珍宁一起往南城楼的方向走。

“阿宝,你不去跟他道个别?”

“咱们这任务,不好让外人知道。”

“可我听说,郁正卫现在还持有大镇抚的沉香木牌。”

宝珠扑哧一笑:“珍姐姐,他的甲等权限,仅限于查案。”

珍宁停下脚步:“你想清楚了,真的不去说一声?”

“又不是不回来了……”

“阿宝,你与我此一去,关山阻隔,归期难料……我多嘴说一句,有些话,现在不讲出来,怕是要抱憾终身的……”

宝珠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珍宁不由分说地将她的包袱拿过来。

“我先走一步好了,在城南外三里的镇子等你。顺便等候我们的联络人。给你两个时辰,你自己想好,稍晚时候再赶过来。”

珍宁说罢,一左一右跨上行囊,独自离开。

宝珠留在原地,有些怔怔。

此时的城南大街分外热闹,沿街叫卖的摊贩、往来的行人无数。宝珠一个人在街市上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地闲逛。

细作部的公署在城东,但宝珠没有调头,依旧顺着城南长长的街道往前走。

暮春的风里送来荼靡细芬。飞扬漫天的柳絮中,她经过一间临街的茶寮,里面的人声鼎沸,不时夹杂着胡琴声,以及伶人一串佻达不羁的歌吟:“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

宝珠驻足的片刻,忽然想起,之前她数次答应过,待到荣春闲时,要与他来此处听曲儿、品茶、闲厅对弈。

而今春日将逝,他正忙着,她却又要走了。

每年都是这样,短暂的相聚,长久的别离。

她有幸暂时留守的时候,他远在西南边陲出生入死。待到他留在中枢,她不是外驻京城,就是因任务往来于各处府州县,疲于奔命。这么多年,从不曾有真正停下来的机会。

这就是亲军都尉府的人。身怀绝技,勇往直前,无一刻止歇,去践履忠诚一生的使命和意义。

但是以往相隔再远,郁李总会忙中抽闲给她寄信,从不间断:

——不学蒲柳调,贞心常自保。

这是她长期驻外时,他身为细作部的一等阶、她的顶头上级,对她的叮嘱。

宝珠记得,那时她反教训他一句:不随夭艳争春色,独守孤贞待岁寒。

结果,半月后她收到他的回信,除了一些任务上的交代,另有一张背书,上面写着气势开张的四个大字:守身如玉。

饶是宝珠这样的性子,见此,耳尖儿也是泛红。万幸此类书信,没有中间人查阅……

——式微,式微,胡不归?

这是留守之人的催促,亦是他的惦念与守候。

宝珠便知道,又到了述职的日子,而她迟到了。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这,是她顺利完成任务,等待他的下一步命令,他让人给她捎来的锦书。

宝珠,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身为细作部的第七卫,宝珠自是博闻强记,谙熟各种典故、诗文的出处。只是这一句……

往来的密信尽数要烧毁,这封信也不例外。宝珠实在舍不得,独将这行小字裁下来,缝在了她随身的香囊夹层里,后来被她留在了北平。

——杜鹃口血老夫泪,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宛若子规的啼叫,是对同伴英魂的一声声呼唤。朝着远方,让那些失散游离的孤魂,不至于迷失回来的方向。

这是出了大任务,汇报伤亡数字的时候,他寄来的悼文。

宝珠最不愿收到的就是这种信。

但这也代表她又闯过了一关。她在庆幸活命的同时,也意味着她永远失去了他们,她患难与共的伙伴。